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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在关茅厮看见人吐蛔虫时,突然失去了便意,轮到我,我却走开了,排队的人稀奇地看着我。
后来我的嘴里也冒出过蛔虫,见过一次这种事,身临其境就不那么恐怖。我没晕倒,但反应依然不太对劲:我端着一碗热腾腾的饭豆,那些红豆子煮烂后,吃起来很粉,易饱。刚走到天井,豆子扒进嘴里,还未咀嚼,便哇地一声从嘴里钻出蛔虫,整整一尺长灰白色肉虫子,掉在地上还在蠕动。我未尖叫,而是把手中的碗当球一样,朝上抛去,用劲太足,碗竟搁在瓦檐上,豆子从半空坠落下来。地面的青苔上洒了乌红的一颗颗豆子。我闭上眼睛,泪水夺眶而出,不顾一切地猛踩那在地上甩动的蛔虫。
这件事,我不愿意告诉任何人:一件本是很痛苦的事,被我的动作弄成魔术表演,大半滑稽小半可怕。
父亲带我去石桥的药铺抓了三副药。父亲说,中药好,中药没副作用。乌梅,川楝子,槟榔片,木香,川椒,干姜,大黄等等一大串奇奇怪怪的名字。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放入盛了水的瓦罐里,微火熬。熬好的汤药,我盛了一碗又一碗,狠着劲往肚子里灌。要是母亲在家多好,一星期才能见到她一次,以前我无所谓,这一天才觉得非常想念她。
当天晚上,我的肚子就气鼓气胀,象有妖精闹腾开了。
我拔腿往院门外跑。
别去厕所,父亲叫住我。待我进屋后,不等我闩门,父亲在外面把门反扣了。他在堂屋坐着,把守着门,不让我的姐姐哥哥和邻居们闯入。
3
每天傍晚,太阳落山之际,便有近郊农村生产队来收粪便作肥料。
“倒桶了!”担着大木桶的农民,天热下雨,头上都一顶旧草帽。他一声吆喝,整条街的人都从自家门后、床下、用布帘遮住的角落里,端出存放粪便的尿罐、马桶和夜壶,小心翼翼,象捧着祖宗八代的灵位似的。不知从哪年做下的规定,倒尿罐是我的任务。往收粪便的木桶里倒完后,用淘菜水、洗衣水和竹涮子涮干净,再捧回家。洗尿罐的脏水顺着石坎流下坡,那一坡树长得又粗又壮,枝叶繁茂。
万一我错过了农民收粪便的时间,就只得把笨重的尿罐,提到公用厕所的大粪池去倒。雨后路全是泥水,溜滑,好几次我跌倒在地上,屎尿泼了我一身,黄陶泥的尿罐摔成几瓣。我爬了起来,赶紧奔回家,用篼箕装灶坑下烧过的煤灰,铺在泼洒在坎沟沿和泥地的粪便上。再扫进簸箕,倒进粪坑。弄脏的地很难清除干净,自家灶下的煤灰都扒完了,还不够用,又去求邻居同意扒他们灶下的煤灰。我怕过路的街坊骂街直指父母祖宗的本领,不管有多远,被挨了骂的父母一定能听见,当然要把气出在我头上。
每次闯下这种烂祸,我总是觉得哥哥姐姐,还有父母,和街坊一样漠然地站在院外的台阶上,俯视我满身恶臭紧张地忙乱。
或许他们那样做,不过是为了提醒我,做错事就得挨罚。但我却无法往心宽处想。他们为什么不肯伸出手帮我,而总让我看到自己是个多余的人。
记得十二岁那年一个下霉雨天。母亲见我一动不动,就问我怎么还不走?学校已敲过头遍上课钟声了。
我手吊着书包带子,怯生生说,老师说就我未缴学费,放学后,我已被留下来两次。
母亲的腰伤应早好了,不知那天她为什么没去上班。她坐在了床头,看着我说:“好象刚缴过学费,怎么又要缴了?”
“那是上一学期,”我的声音不大,但脸已涨得通红,要钱是我永远也学不会的,哪怕向父母要钱。
母亲半晌没作声,突然发作似地斥道:“有你口饭吃就得了,你还想读书?我们穷,捱到现在全家都活着就是祖宗在保佑,没这个钱。你以为三块钱学费是好挣的?”
每学期都要这么来一趟,我知道只有我哭起来后,母亲才会拿出学费。她不是不肯拿,而是要折磨我一番,要我记住这恩典。母亲对姐姐哥哥们,就和我不一样,最多让他们要二三次便给了,不象对我。母亲对我不是有气,而是有恨,我对她说:“当初你就不应该生我。”我把书包紧抱在怀里,身体蹲在门槛边,咬住牙齿,生怕眼泪掉下来。
“不错!我当初就不该生你下来!”——可是母亲没说这句话,这是我从她的目光里读出来的,那目光冷极。我扔了书包,出房门,穿过堂屋阴暗的光线,我的心在嚎叫:我不想活,这个家根本就不要我!
楼梯在我脚下吱嘎响。我没有抓扶手,而是三步并二步地奔上阁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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