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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一身冷汗,忽然意识到自己演了几天谦抑辞谢的戏,却险些在最后时刻露出马脚!———由于践祚心切,他竟然把应该首先前往太祖寝陵告祭之事忘在脑后,一旦这么不告不请,直通通地奔皇位而去,先前所有姿态岂不全被识破,留下永世的笑柄?不过,朱棣原是做假做惯了的人,此时一经杨子荣提醒,心内吃惊,脸上并不动声色,反而顺水推舟道:“此去正为谒陵。”于是拨转马头,往朱元璋墓地孝陵而去。杨子荣因在关键时刻立了大功,从此受重用,引入内阁充当宰辅,并由朱棣亲自为之更名为“杨荣”,与杨士奇、杨溥一道并为永乐、洪煕年间有名的“三杨”。
伪君子朱棣(10)
在最后的小插曲之后,当日,建文四年六月十七日,朱棣在南京即皇帝位,明年改元为“永乐”———永乐皇帝诞生了。
尽管从史料来看,朱允炆在历代君主中,身上负面的东西不太多,但说到底,明朝帝座上坐着的究竟是谁,这件事本身并非我们所关心的。朱允炆坐得,朱棣坐坐又何妨?谁坐那个位子,都是朱家的皇帝,都无改乎那权力的本质,旁人犯不着拥护一个,反对另一个。
就此论,朱棣撵走朱允炆、夺了金銮殿,本无所谓对与错,只要这种改变对国家、人民和历史不带来损害或问题,就没有任何讨论的必要。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也不可能如此。
撇开朱允炆这个人具有一般帝王身上某些不多见的积极面不论,他的被推翻,也反映出极权制度已发展到令人悲绝的地步。如前所述,“靖难事件”可以说是由朱元璋一手造成的,是其咎由自取;而进一步看,则是中国古代帝权这种国家权力形式,到朱元璋手中完完全全发展成“家天下”之后,所必然要有的恶果。
虽然“天子”这丑陋的事物在中国已经存在了许多许多年,虽然社会权力一直越来越远离“公”的范畴而向“私”的范畴集中,但是,权力变成彻头彻尾“大私无公”的东西,确确实实是在朱元璋手中完成的。他完全视权力为自家私有之物,不容他人稍稍分享。为着这极端自私的权力观,他尽戮功臣、裁撤中书省、使军队与将领相脱离、用诸王子为藩镇……这些措施,固然可以让他所视为一己之私的权力杜绝被社会或他人分享,然而恰恰也造就了朱棣那样的野心家,以及自家骨肉相残的局面。
我们当然不去为朱允炆被亲叔父所推翻而叹息,但不能不为这样一种极端自私的权力观,及在此基础上形成的制度而扼腕。朱棣篡权这件事之所以罪恶,实质不在于叔父干掉侄子、自己去当皇帝,而在于它宣示了极权制度必将鼓励、煽动人性中最坏的那些东西,诸如贪婪、残暴、迫害、奴役和独裁。
明朝一亡,黄宗羲即写下中国思想史上的不朽之作《原君》。非有明代的三百年历史,出不了这种文章。汉唐不能出现,甚至宋人也还写不出,必经明朝历史之后,才能达到像黄宗羲这样痛切的认识。文章所探讨的,是权力这事物如何从远古的“天下为公”,异化到当下的“家天下”。它抨击了君权的理念:
以为天下利害之权皆出于我,我以天下之利尽归于己,以天下之害尽归于人,亦无不可。使天下之人,不敢自私,不敢自利,以我之大私为天下之公。始而惭焉,久而安焉,视天下为莫大之产业,传之子孙,受享无穷。{32}
这段话,锋利无比,每一个字都直捣君权邪恶之要害。至若“岂天地之大,于兆人万姓之中,独私一人一姓乎!”“至废孟子而不立【朱元璋曾因孟子的反对“独夫”的民本思想,下令撤去孟子配享牌位,并删订《孟子》】”,“而毅宗【崇祯皇帝朱由检】之语公主【长平公主】,亦曰:‘若【你】何为生我家!’痛哉斯言!”等句,更将矛头直指朱明皇室。
黄宗羲指出,这种“以我之大私为天下之公”的极端主义君权,是拿天下人为仇雠,而置自己为“独夫”。因为独霸一切,结果也就处在极度的危险之中。“一人智力,不能胜天下欲得之者之众”,“远者数世,近者及身,其血肉之崩溃在其子孙矣”。
也许写这些话时,黄宗羲脑海里就曾想到过朱允炆的悲剧。
朱允炆的悲剧,纯粹是制度的悲剧。就个人品质来论,他并不该被推翻赶下台。关键是,他所继承的权力,既过于诱人,又非他这样性情的人所能掌控。朱允炆与祖父朱元璋交给他的权力之间,天然存在一种矛盾———一个缺乏“独夫”素质的人,被安排到了“独夫”的位子上。这非但可悲,且尤荒唐。于是,另一个人杀了出来———他迟早会杀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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