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掩上了门。九莉只瞥见一张苍黄的长方脸,彷彿长眉俊目,头髮在额上正中有个波浪,猜著一定是他有神经病的第二个太太,想起简爱的故事,不禁有点毛骨悚然起来。
“她很高,脸有点硬性。”他说。
在不同的时候说过一点关於她的事。
“是朋友介绍的。”结了婚回家去,“马上抱进房去。”
也许西方抱新娘子进门的习俗是这样源起的。
“有沉默的夫妻关係。”他信上说,大概也是说她。
他参加和平运动后办报,赶写社论累得发抖,对著桌上的香烟都没力气去拿,回家来她发神经病跟他吵,瞎疑心。
刚才她完全不像有神经病。当然有时候是看不出来。
她神经病发得正是时候。——还是有了绯雯才发神经病?也许九莉一直有点疑心。
之雍随即回来了。她也没提刚才有人来过。他找了两本埃及童话来给她看。
木阑干的床不大,珠罗纱帐子灰白色,有灰尘的气味。褥单似乎是新换的。她有点害怕,到了这里像做了俘虏一样。他解衣上床也像有点不好意思。
但是不疼了,平常她总叫他不要关灯,“因为我要看见你的脸,不然不知道是什麼人。”
他微红的微笑的脸俯向她,是苦海里长著的一朵赤金莲花。
“怎麼今天不痛了?因为是你的生日?”他说。
他眼睛里闪著兴奋的光,像鱼摆尾一样在她里面荡漾了一下,望著她一笑。
他忽然退出,爬到脚头去。
“噯,你在做什麼?”她恐惧的笑著问。他的头髮拂在她大腿上,毛毵毵的不知道什麼野兽的头。
兽在幽暗的巖洞里的一线黄泉就饮,泊泊的用舌头捲起来。她是洞口倒掛著的蝙蝠,深山中藏匿的遗民,被侵犯了,被发现了,无助,无告的,有隻动物在小口小口的啜著她的核心。暴露的恐怖揉合在难忍的愿望里:要他回来,马上回来——回到她的怀抱里,回到她眼底——
快睡著了的时候,虽然有蚊帐,秋后的蚊子咬得很厉害。
“怎麼会有蚊子。”他说,用手指蘸了唾沫搽在她叮的包上,使她想起比比用手指蘸了唾沫,看土布掉不掉色。
早上醒了,等不及的在枕上翻看埃及童话。他说有个故事里有个没心肝的小女孩像比比。她知道他是说关於轰炸的事。
他是不好说她没有心肝。
清冷的早晨,她带著两本童话回去了,唯一关心的是用钥匙开门进去,不要吵醒三姑。
八
从这时候起,直到二次世界大战结束,有大半年的工夫,她内心有一种混乱,上面一层白蜡封住了它,是表面上的平静安全感。这段时间内发生的事,总当作是上一年或是下一年的,除非从别方面证明不可能是上一年还是下一年。这一年内一件事也不记得,可以称为失落的一年。
一片空白中,有之雍在看报,下午的阳光照进来,她在画张速写,画他在看波资坦会议的报导。
“二次大战要完了。”他抬起头来安静的说。
“噯哟,”她笑著低声呻吟了一下。“希望它永远打下去。”
之雍沉下脸来道:“死这麼许多人,要它永远打下去?”
九莉依旧轻声笑道:“我不过因为要跟你在一起。”
他面色才缓和了下来。
她不觉得良心上过不去。她整个的成年生活都在二次大战内,大战像是个固定的东西,顽山恶水,也仍旧构成了她的地平线。人都怕有巨变,怎麼会不想它继续存在?她的愿望又有什麼相干?那时候那样著急,怕他们打起来,不也还是打起来了?如果她是他们的选民,又还彷彿是“匹夫有责”,应当有点责任慼。
德国投降前的春天,一场春雪后,夏赫特买了一瓶威斯忌回家,在结了冰的台阶上滑倒了,打碎了酒瓶,坐在台阶上哭了起来。
楚娣帮他变卖衣物,又借钱给他回国。有一件“午夜蓝”大衣,没穿过两次,那呢子质地是现在买不到的。九莉替之雍买了下来,不知道预备他什麼时候穿。她刚认识他的时候就知道战后他要逃亡,事到临头反而糊涂起来,也是因为这是她“失落的一年”,失魂落魄。
楚娣笑道:“打扮邵之雍。”
有天晚上已经睡了,被炮竹声吵醒了,听见楚娣说日本投降了,一翻身又睡著了。
他的报纸寄来的最后两天还有篇东西提起“我思念的人,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