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部分(第1/4 页)
一.宛平城头
细瘦瘦的下弦月,光清色淡,一如白水。
一如白水的月光,从天空从云的边缘轻泻而下,无声无息地漫了群山,漫了大河,漫了似虹若龙的卢沟桥,漫了局制虽小而关钥峻雄的宛平城。
方陵照斜倚在东城楼的一个垛口上,怀情无限地望山,望河,望桥。他是国民革命军第29军37师110旅219团三营九连二排的排副,眼小眉短,相貌平常,身不高肩不宽,腰不圆膀不粗,虽然手持步枪背挎大刀,却毫无剽悍强劲的“兵威”,倒是他腰间的一管紫笛,铜的,笛身雕着七龙戏珠,笛尾还配挂着一块小小的琥珀。
河西日军的营房,亮着灯火;河东平汉铁路桥附近日军的演习场,燃着篝火。他,有意无意地视而不见。
夏夜那温温的河风,贴着城墙轻掠而来,给每一个垛口,送一个小小的旋儿。方陵照的军衣被风旋儿掀动了,但他浑然不觉,只是凝望。
凝望,一个会吹紫笛的大兵的凝望。
他望群山。群山起伏绵亘,清谧宁静。西北方向,西东方向,山复山,山缀山,山内山,山外山。环视遥指,当是卢师山、上方山、小西山、百花山、香山、天寿山、军都山、燕山。北京的山,家乡的山,他爱。他看近山,近山疏木历历;他看远山,远山一派朦胧。在恍然茫然的朦胧中,他渐渐看到了周口店的猿人;猿人,北京人的祖宗,中国北方文化的先河……渐渐地,在他的眼帘中,映现出香山的碧云寺、卧佛寺和深秋如火的红叶;颐和园的铜牛、十七孔桥、石舫和佛香阁;十三陵的神道、石雕群和长陵少有的金丝大楠木;还有圆明园苍凉的废墟和八达岭上刀削斧凿、写意蜿蜒、忽腾忽折、雄傲天地的长城……
他望大河。大河浩水南去,荡白烁银。大河本名桑干河,唐宋时,又因流经卢师山而名卢沟河。桑干源于山西恒山北坡,先后纳洋河、妫河等,东流南折,经朔县、大同、涿鹿、官厅、宛平、石佛寺、廊坊、天津,入海河。每逢夏秋,下游河水暴涨,经常溃堤泛滥,甚至夺大清河而改道,故桑干、卢沟又名“无定河”。大清朝内,康熙皇帝钦命该河官厅以下改名为“永定”,然永定永定,总不安定。他记得有一年发大水,舟船木排,都在屋顶树尖上过;他的一房远亲老小六口,就在这年被大水冲得无影无踪。哦,这湍流疾下千四百里的永定河中,溶汇了历代百姓多少的血泪!……
他望长桥。长桥高阔坦直,宏壮巍重。长桥建于金代,原名“广利”,后改“卢沟”,终以厚实刚健的一体白石,替代了汉魏唐宋的桑干古渡。卢沟桥由谁设计由谁主建,青史如海茫不可寻;但工程宏伟、构筑精美、拱孔十一、长800尺宽28尺的长桥本身,却与赵县赵州桥、苏州宝带桥,成为中国拱桥的三大代表。而东雁翅桥的石亭内,那乾隆所题燕京八景之一的“卢沟晓月”碑,则可谓名传天下。
卢沟桥,乃是古代出入京师的交通要道。东三省的原木、药材、皮毛,南九省的谷麦、棉绸、盐铁,成千上万的举子文人,车舆南巡的帝皇百官,都必从这卢沟桥上,款款而过。长哦低吟的文学家,写下了“阑干晃漾晨霜薄,马度石桥人未觉”、“凡几度,马蹄平踏,卧虹千尺”和“万里南来太行远,苍龙北峙飞云低”的名句,而一代又一代的车把式们,只是搓搓拳掌对桥吁吸,空留了,迎风开劈的暴响八鞭。
卢沟桥,又是中国极为关键的南北要冲。七百年来,金元明清的蔽日刀戟遮天战旗轻车重炮千军万马,都必从这卢沟桥,南下北上,北返南归。最为惨酷悲壮的,是李自成和崇祯帝的上百万将士,在这里厮杀得血漫四野、山河变色、雨冷风凄、天寂地泣。哦,桥上那雌雄大小、神态各异的四百八十五只石狮,耳听目见了多少烽火狼烟、国仇家恨、生死恩怨、悲欢离合!……
他动动腰腿,用左掌摩摩枪口,抬头看那瘦月。瘦月一动不动,缕缕的云,也是一动不动。风又吹来,嘘嘘呜呜地轻溜轻旋。
慢慢地,他的心底滋出了悲凉。他的一家,他的品性,都巳如这瘦月,缺而不圆。
他家原住广安门,父亲是个建筑师。他从小跟父亲学吹紫笛,七岁便在京西小有名气。十一岁那年,他和兄、姐跟了父母去了吉林,父亲在松甸湖航道管理处当职员,母亲做些小买卖,他和兄、姐上学。第二年,冬春之交,母亲为了买卖大白菜和一个日本女人吵了几句,当地警察局就小题大作,扣押了他母亲。父亲忙去保释,一次又一次,求东告西上下打点,花去了家中大半的积蓄。有一天,父亲又去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