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部分(第3/4 页)
。
三轮车在荷兰银行边拐了一个弯,上了靠江边的大道,风湿湿地掠过我们的脸。海关的铜门在灯影子里,像拉洋片一样,从我们眼前无声地掠过去了,老人伸手点点钟楼说:“这只钟是英国货呢,用了这么多年,都没有坏。”
东风饭店外面挂着好多小灯,看上去热闹而又贫穷,小孩子手里拿着吃剩下的可口可乐红纸杯从里面出来,那里现在是小孩子最喜欢的、吃美国炸鸡的地方。
老人说:“从前这里是最高级的地方呢,上海最有钞票的人去开销的地方。那时候这里干净啊,出出进进的全都是头面人物啊,像现在,弄成这种瘪三腔调。你们是没有见过,上海从前兴旺的时候,你们的爷娘大概还拖鼻涕呢。”
“你进去过吗?”
“我们这种苦力怎么进得去,我们的车子都不好在那里停的,人家都有私人轿车开过来,司机戴好白手套,像那么回事。”
“那,你现在高兴了,想进去就进去。”
“有什么好高兴的,进去的是那个地方,可不一样了啊。从前是什么气派。现在我都不要进去,我儿子结婚时候喜酒办在那里,天花板上还洇出水来的。”
老人的背像大鸟一样耸起来,把手撑在龙头上,两只脚一吊一吊地骑着车,是纯熟到了油滑的骑法。他从十六岁开始踏这辆三轮车,现在已经六十年。从前他是一个从苏北乡下来的小伙子,现在,他是一个两腿暴满了青筋的结实老人。
“从前我们也会看山水的,看到时髦的人嘛,说哈罗哈罗,外国人在车上,用斯笛克顿顿脚踏板,就说Hurry;Hurry,就是快的意思。”
我们在车上惊倒,他也会说英文!
老人脸上笑了笑:
“客人下车了,就说古德拜,Sir。”
一盏路灯照亮了老人的笑,那是非常老于世故的笑容。
看到旧灯塔了,它小小的、百无一用地坐落在外滩的尽头,再过去,是四九年以后慢慢扩展的新外滩了。那个早已被废弃的灯塔黑暗着,像一个寡妇一样,在夜里背时而抒情地站着。从前,它是为进港的船引路的,船带来了四面八方来上海做发财梦的人。骑车的老人也是坐船到上海来的,只是他一辈子都没有发财,但这没有影响他对上海的回忆和怀旧。可为什么他怀念从来不曾属于他的那种上海世面?
老人像大鸟一样的背影,无声前行的木头老车,有雾的灯下,我们好像跟着他在飞。从来都没有人这样热衷地对我说过从前的上海,这样惆怅地。他为什么是热衷的呢?好像是他失去了根,好像是他失去了生活的目标,好像是他终于能在缅怀里得到什么。
“从前外滩到底什么样子?”我们问。
“比现在干净多了,外国人领着小孩,在这里散散步。黄浦江里,有钱人的游船呜哇呜哇唱唱。是有钱人来的地方。”
大家现在向往着的,想念着的,以为自己从前有的,就是这种日子么?
“那从前到底好不好?”我们问老人。
“你有钞票,就是好。没钞票,到什么时候也不会好。”
这就是从前像我爸爸这一辈的浪漫的学生革命者说的社会的不平和革命的动力么?
“要是你有钱呢?”
“人生在世,谁不想吃喝玩乐,风风光光呢?”
没有树的窄街。
外滩的大房子。
南京东路的大房子掠过去了,那曾是一个犹太人用卖鸦片的钱盖起来的东亚第一楼。
白渡桥后面的上海大厦掠过去了,那曾是上海最豪华的旅馆之一。
外滩公园在雾夜里水边黑色的树林掠过去了,在那里,几个中国牧师曾为公园门口竖立的“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的牌子与外国巡警交涉,一个年轻的中国牧师被打,这时一个年轻的女子挺身而出,他们就这样相识而且结了婚,并生下了两任国母:宋庆龄和宋美龄。
上海的从前几经沧海以后,变成传奇。
突然远远看到南京路上,堆在一起射过来了高高矮矮的霓虹灯。那里想要重铸昔日辉煌的心思正在发扬光大,老店名在恢复,老建筑在重建,人人享受寻根的乐趣,像十九世纪欧洲旧小说里的孩子,贴身挂着一个不知来历的金鸡心坠子,里面是个贵夫人的像,可是他穷得像老鼠一样活着,然后有一天,发现自己原来是贵族家的私生子。现在,整个城市,都在找自己的金鸡心坠子。在我们小时候从来就是在黑暗中江风横扫的外滩,现在一点一滴地收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