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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到了长春,只看到﹁解放﹂的纪念碑,只看到苏联红军的飞机、坦克
车纪念碑。
我这才知道,喔,长春人自己都不知道这段历史了。
这,又是为了什么?
帮我开车的司机小王,一个三十多岁的长春人,像听天方夜谭似地鼓起眼
睛听我说起围城,礼貌而谨慎地问:﹁真有这回事吗?﹂然后掩不住地惊讶,
﹁我在这儿生、这儿长,怎么从来就没听说过?﹂
但是他突然想起来,﹁我有个大伯,以前是解放军,好像听他说过当年在
东北打国民党。不过他谈往事的时候,我们小孩子都马上跑开了,没人要听。
说不定他知道一点?﹂
﹁那你马上跟大伯通电话吧,﹂我说,﹁当年包围长春的东北解放军,很
多人其实就是东北的子弟,问问你大伯他有没有参与包围长春?﹂
在晚餐桌上,小王果真拨了电话,而且一拨就通了。
电话筒里大伯声音很大,大到我坐在一旁也能听得清楚。他果真是东北联
军的一名士兵,他果真参与了围城。
﹁你问他守在哪个卡子上?﹂
小王问,﹁大伯你守在哪个卡子上?﹂
多。﹂
大伯显然没想到突然有人对他的过去有了兴趣,兴奋起来,在电话里滔滔
不绝,一讲就是四十分钟,司机小王一手挟菜,一手把听筒贴在耳朵上。
一百多公里的封锁线,每五十米就有一个卫士拿枪守着,不让难民出关
卡。被国军放出城的大批难民啊,卡在国军守城线和解放军的围城线之间的腰
带地段上,进退不得。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在野地里,一望过去好几千具。
骨瘦如柴、气若游丝的难民,有的抱着婴儿,爬到卫士面前跪下,哀求放
行。﹁看那样子我也哭了,﹂电话里头的大伯说,﹁可是我不能抗命放他们走。
有一天我奉命到二道河去找些木板,看到一个空房子,从窗子往里头探探,一
看不得了,一家老小大概有十个人,全死了,躺在床上的、趴在地上的、坐在
墙跟的,软绵绵扑在门坎上的,老老小小,一家人全饿死在那里。看得我眼泪
直流。﹂
林彪在五月中旬就成立了围城指挥所,五月三十日,决定了封锁长春的部
署:
︵一︶ ??堵塞一切大小通道,主阵地上构筑工事,主力部队切实的成群野狗围过来撕烂了尸体,然后这些野狗再被饥饿的人吃掉。
于祺元是︽长春地方志︾的编撰委员,围城的时候只有十六岁,每天走路
穿过地质宫的一片野地到学校去。野地上长了很高的杂草。夏天了,他开始闻
到气味。忍不住跟着气味走进草堆里,拨开一看,很多尸体,正在腐烂中。有
一天,也是在这片市中心的野地里,远远看见有什么东西在地上动。走近了,
他所看见的,令他此生难忘。
那是被丢弃的赤裸裸的婴儿,因为饥饿,婴儿的直肠从肛门拖拉在体外,
一大块;还没死,婴儿像虫一样在地上微弱地蠕动,已经不会哭了。
﹁什么母爱呀,﹂他说,﹁人到了极限的时候,是没这种东西的。眼泪都
没有了。﹂
国军先是空运粮食,共军打下了机场之后,飞机不能降落,于是开始空
投,用降落伞绑着成袋的大米,可是降落伞给风一吹,就吹到共军那边去了。
﹁后来,国军就开始不用伞了,因为解放军用高射炮射他们,飞机就从很
高的地方,直接把东西丢下来,还丢过一整条杀好的猪!可是丢下来的东西,
砸烂房子,也砸死人。﹂
﹁你也捡过东西吗?﹂我问他。
﹁有啊,捡过一大袋豆子。赶快拖回家,﹂他说,﹁那时,守长春的国军
部队与部队之间,都会为了抢空投下来的粮食真枪真火对拚起来呢。后来规定
说,空投物资要先上缴,然后分配,于是就有部队,知道要空投了,先把柴都
烧好了、大锅水都煮开了,空投一下来,立即下锅煮饭。等到人家来检查了,
他两手一摊,说,看吧,米都成饭了,要怎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