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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今天臣拜祭的——是臣的生母。”
语调沉肃,一字一顿,透着前所未有的郑重:
“先母——出身风尘。”
元绍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他。室内尚未点灯,只有窗外摇曳的火把光芒微微透入,凌玉城说过那句话就一言不发,漆黑的瞳仁仿佛两口深黯的沉潭,吸尽了所有光线,一丝一毫情绪都不透露。薄唇抿得紧紧的,侧脸至下颌的弧度绷成了铁线一般,微微扬着脸和他对视,看上去说不出的倔强孤单。
忽然心底就软了一下。那些用骄傲竭力掩藏的伤痛孺慕,乃至那些凌玉城自己或许也没有觉察到的惶恐,那一刻,在他眼里全然无所遁形。
他沉沉点头:“朕原本就猜想,那应该是你敬重的长辈。——果然不错。”抬手点亮烛火,回头看去,凌玉城怔怔站在当地凝视着他,深黑的眸子里有什么东西正在激烈翻滚,偏生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你生母,就葬在那里?”
“先母……死在那场大疫里,等我出仕了自己能调动人手,回头查访,只知道她或许是葬在那片乱葬岗里……这么多年,连牌位都没有……”想到母亲多年无葬无祭,时至今日竟得北凉一国之君在她灵前一礼,再想到这一礼的缘故,霎时间又是感激又是酸楚,五内如焚,痛不可当。
“朕知道。”元绍轻轻叹息。凌玉城的身世,他之前在谍报里也看了个大概——即使生母有着这样为世人鄙弃的的身份,即使因此从小到大饱受欺辱谩骂,身为人子,也是希望自己的母亲受人尊重的罢。
他略抬了抬手自去洗漱,等到回来,已经有人送了晚饭进来。寂然饭毕,元绍指着桌上一个沉甸甸的封匣道:“这是这些天递上来的折子,你先看看吧。”自己抱了一堆奏折靠在床头随意翻着,看一本扔一本,不一会儿就扔了半床。
不经意间一回头,凌玉城端端正正坐在桌角,左右手边两叠奏折码得整整齐齐,一条棱线在桌面上投下笔直的阴影。他正拿着一本凝眉细看,间或默默记诵,手指在桌面上曲曲弯弯地虚空划着,也不知道是在计算数字还是在画着舆图。
“可看出什么来了?”
“倒是有一些管窥之见,想要请教陛下——”
执卷回头,神气从容,眼神湛亮如星。
作者有话要说:存稿用完,明天能更新多少……就看运气了
☆、自古胡虏无百年
“这么快就有事想问了?”元绍把手里折子一抛,靠着枕头微微坐直了一点,语带笑意。凌玉城放下手中简册,起身转了个方向,面向元绍稳稳坐定,慎重开口:
“倒不光是看这些奏折想到的。——臣自幼读史,及至北疆十年,常有疑惑:自古夷夏之势,夷强则凌夏,夏强则逐夷。昔日五胡占据北地,有像魏氏一样仰慕夏治、遵行夏礼的,也有像高氏一样勒令夏民剃发易服、遵行夷俗,不从则杀的。可这些国家林林总总,一直到前朝大燕,夷人据有夏地,享国从来不满百年。前车之覆,后车之鉴,不知陛下对此有什么想法?”
元绍嘴角的笑意慢慢收敛,才听到第二句,就离开靠枕端然坐正。及至听到“享国从来不满百年”,肃然长身而起,踱了几步坐定在桌边,示意凌玉城也在对桌的交椅上坐下,盯着他恭恭敬敬的神色看了半晌,忽然摇头失笑:
“你啊你啊……这些话,本来打算多看几天再拿出来吧?——当着朕满口的夷夏之别,你好大的胆子!”
“臣——”
“行了,又不是责怪你,这点心胸都没有,朕也不配做你的主君。这些话,晚说固然有晚说的道理,早问也有早问的好处。——你这是要考较朕了?”
“臣——不敢。”说着不敢,然而微微低垂的眉睫下,一双眸子亮如朗星,嘴角微弯,分明是敢得不能再敢。元绍也不在意,摆了摆手打断,径直说了下去:
“要是朕说什么天运循环,说什么不遵德化,大概你立刻就能转身出了这间屋子——这种话,腐儒们说说,或者打仗的时候当檄文写写也就算了,咱们这时候一本正经地当成大道理来谈,那就真正是笑话了。”
“要说夷人治夏,国运不满百年,最简单的理由就是夷人少,夏人多。然而五胡据北那些年,西北人口,夷三夏二,就是中原衣冠之地也不过夷二夏三。就算年深日久,夏人孳生日繁,可也不成为夷人失国的理由。”
“陛下明见。”
“其二,照夏人的话说,就是夷狄之人,不服王化,不识忠孝,无君臣父子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