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芳书阁(三)(第1/3 页)
卢知照跑得心急,一路上直直踏入了五六个大水坑,衣摆被脏水浸湿,如今听了张霁此言,小腿处沁入的凉意好似沿着身体向上漫入了心间。
她未等擦拭额角细密的汗液,便越过张霁,穿过长廊,径直进了私牢。
张霁眉头轻蹩,双拳紧握,跟在她的身后。
才至中程,一股刺鼻浓郁的血腥味便自里间涌出,卢知照以袖遮鼻,脚步加快,仵作和守卫一行人已经将李云山的尸身围了个严严实实。
“滚出去!”
一句怒吼自身后传来。
人群尽数退散,卢知照终于抬步上前。
一个时辰以前还在堂上鲜活立着的人此时直挺挺躺在牢房的地面上,胸膛周围的血迹已经干涸,不远处卧着一把匕首,周遭是灰烬一般的暗色,衬得那血色更加触目。
她颤颤巍巍出声:“仵作验过了?”
半晌不见张霁应答,她转头看他,撞进了他充溢着哀戚的眸光里,他整个身子像瘫软了一样,靠着紧贴的墙壁才不至于彻底坠下去,面上血色全无,嘴唇泛白,额间生出细密的汗珠。
绯色鲜丽,轻薄薄的一片,像堪堪挂在他身上,而他径自融入死寂。
卢知照心中添了几分惊恐,向他奔来:“张霁!”
张霁此时的神思却在游离,连女子清脆的叫喊声都像来自异界,她的身影渐渐模糊,终于被一片黑暗覆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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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一路向北,畅通无阻,离城郊不过三里脚程。
车窗外风声簌簌,已近夏日,张霁却还觉得青衫单薄,抵不了透心的寒意。
他慢慢婆娑着身上的青袍,让虎口处敏感的皮肤肆意感受着它微凉的触感。
此夜之后,这身青色朝服也该换个颜色了。
马夫“吁”的一声勒停了马车,打破黑夜的沉寂,惊醒了松林内的驻客。
张霁眸色微沉——
比想象中快。
他掀帘落定,恰与老者的眸光对上,那是暗夜里除月色外的唯一一抹亮色。
情势再明晰不过,曾璜从未想过逃命。
他一身布衣,对追来杀他的人笑得温和慈蔼:“张亭林,我记得你是湖广人,立足京都,属实不易。”
张霁瞳孔睁大,脑中轰鸣作响。
他连殿试都未曾入围,曾璜怎会识得他?
甚至……连他的籍贯与表字都一清二楚。
“刽子手”怔在原处,死期既定的老人却向他迈近,近到张霁可以看清他明澈眼波中熊熊燃起的一团烈火。
他听见曾璜浑厚凛然的声音。
“玘朝有三罪。一罪在权臣,罪在京都城内派系林立,朝堂之上竞论阵营。二罪在旧臣,罪在封地之内搜刮民财,天子脚下民生多艰。”
曾璜眸中的哀悔如一阵滂沱的大雨,翻涌出今日帝王那张冰冷彻骨的眉眼,浇灭了他眸中的火光。
他续道:“三罪,在天子。罪在贪恋安逸,不束旧臣;罪在盲循中庸,放纵权臣;罪在民不聊生,而……禁宫路远,皇位高悬。”
末了,曾璜眼中投射出欣慰的光芒,眼神紧锁着张霁:“张亭林,年十七,于盛历十九年会试作此策论结言,少年轻狂,言辞犀利,却……字字珠玑。”
张霁无痕的眼波里起了涟漪,紧握的双拳在手心拉出血印,却抵不上心里的刺痛。
这位将他的策论背得一字不差的主考官当年却把他摁在殿试之外,信笔一划,划出了他位卑言轻、摸爬滚打的这些年。
而他是有才情的,他不是亲族口中那个连殿试也够不上的平庸庶子。
张霁心中紧闭的闸门骤然被人打开,身体里已经冷却的血液顿时翻腾,冲刷过他经年的沉寂,落下惊心的一笔。
良久,曾璜哀叹:“少时的你和我太像了,像到令人……”
“……令人后怕。所以我动了私心,为着磋磨你的锐气,将你安入礼部,那是玘朝六部之内人情最为繁复,贪蠹最为严重的地方,埋没了你这么多年……老夫对不住你啊。”
张霁恍悟道:“不……我该庆幸当年您是主考官,换作他人,恐怕我早已以不敬天子之罪下了牢狱,一生也就此停摆了。您思量得对,那样激狂的言辞,不适宜在这个朝代出现。”
曾璜的泪水流经了脸上的沟壑:“我这一路因为忠君二字错得荒唐,于我而言,却不得不错。如今看来,你选的路与我不同,说不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