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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真的,写这些让我感到伤心,太伤心了!我本是不愿意讲的,但是讲了我又感到要轻松一些。我想,无论如何母亲是父亲的一部分,好像红墙这边的家属区是这整个大院的一部分一样。母亲是父亲的妻子,也是战友,以身相许的战友,让我在祭奠父亲的同时,也给母亲的亡灵点上一根香火,痛哭一声吧……
第四天
黑暗已经把整个院子笼罩了,可是还要把它的气息和声音从窗户的铁栅中塞进屋来。灯光柔和地照亮着稿纸,也照亮了我的思绪。凝视稿纸,不知不觉中它已变成一张围棋谱,父亲的手时隐时现,恍恍惚惚的——我又看见父亲在下棋。
然而,谁还能同父亲下棋?
到了第二年①秋天,父亲的围棋已经彻底走入绝境,我们再也找不出一名棋手来满足父亲下棋的欲望。因为名声在外,偶尔有不速之客慕名而来,但正如我们预料的一样,他们的到来不但不能叫父亲高兴,而且常常叫父亲生气。不堪一击的生气。父亲是不愿意与那些棋艺平平的人下棋的,更讨厌下让子棋。然而,现在周围谁的棋艺又能被父亲视为不平常?没有。父亲在一年多时间里一直潜心钻研围棋技术,已经洞悉了围棋技术的奥秘,加上经常和四面八方找来的行家高手比试、切磋,久经沙场,已使他的棋艺炉火纯青,登峰造极,起码在这个城市里。
找不到对手,没有棋下,父亲的生活再度落入无聊的怪圈,危机四伏。我们曾再次想在其他方面,诸如旅游、书法、绘画、气功、太极拳等方面培养父亲一些兴趣,但父亲对这些东西表现出来的冷淡和愚钝,简直令我们泄气。有一回,大院里来了一位气功师,组织大家学打太极拳,我硬拉着他去,天天拉、天天催,总算坚持了一个礼拜,结果三十几位老头老太都学会了,我偶尔去了几次,也都看在心上,打起来有模有样的。而父亲天天去,天天学,却连最基础的一套也打不好,打起来就别别扭扭的,记了前面忘了后头的,真正要气死人。他这些方面表现出来的愚笨,与在围棋运动中显露出来的深不可测的智商和聪敏相比简直判若两人。父亲似乎是个怪诞的人,一方面他是个超人,具有超常的天赋,而另一方面则冥顽不化,迟钝得不及一个常人。从某种意义上说,一个容易囿于某种单一思想而不能自拔的人,他用来局限自己的范围愈小,他在一定意义上就可能愈接近无限。我疑虑的是,父亲凭什么能够在围棋运动中有如此出色的表现?他真的是个天生好棋手吗?或者还有什么别的原因?
据我个人经验,我深感围棋是考验、挖掘人类智能的一门运动,它和象棋、军棋以及其他棋类都有着很大的区别。拿中国象棋和围棋比较,象棋游戏的成分更浓,而围棋则要复杂、深奥得多了。围棋的每一个子目杀伤力本身都没有高下大小之别,同样一个子,既可能当将军,也可以做士兵,只看你怎么投入、设置,一切都要看主人的机巧与否。而象棋则不同,车、马、炮,各有各的定式:车走一溜烟,炮打隔一位,马跳日,象走田,兵卒过河顶头牛。这种天生的差别、局限,导致象棋的棋术总的来说是比较简单的。而围棋的情形就大不一样了,如果说象棋对棋手的智力存在着限制,那么围棋恰恰具有对智力无限的挑战性,围棋每个子目本身都是无能的,它的力量在于棋盘的位置上,在一个特定的位置上,它的力量也是特定的。所以,围棋更需要你有组合、结构的能力,你必须给它们设置一个恰到好处的位置,努力连接它们,贯穿它们,连贯的过程也是壮大的过程,只有壮大了,才能生存下来。但围棋的组合方式又是无限的,没有定式的,或者说定式是无限的。这无限就是神秘,就是诱惑,就是想像,就是智能。围棋的胜负决不取决于任何刁钻的偶然性,它是下棋双方心智厮杀与对搏的游戏,是坚硬人格的较量和比试,它的桂冠只属于那些心智聪颖、性情冷硬专一的天才们。在他们身上,想像力、悟性、耐心,以及技巧,就像在数学家、诗人和音乐家身上一样地发挥作用,只不过组合方式的表现形式不同而已。父亲在围棋运动中表现出来的怪异才能,莫名其妙的出奇制胜的本领,以及他明显不甘应酬、不愿与手下败将对弈的孤傲和怪僻,不但令我们迷惑不解,就是那些鱼贯而来的棋手们,也同样感到神奇而不可理喻。
很显然,光用“偶然之说”来解释父亲的“围棋现象”是难以令人满意的,那么究竟是什么促使父亲对围棋有如此非常的才智?我自然想到了神秘的红墙世界。我要说,这是我见过的世上最神秘深奥的地方。这么多年来,每天每夜她都在我的眼皮底下,然而她却从来不看我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