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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帆答:“再早不知道她会病成这样。卫生员先说是受凉发热……”
心碧摆摆手,不让他再说下去。她慢慢地跪俯下身,掀开绮玉身上那床破得不能再破的烂棉花被子。棉被邦硬而又潮湿,触手粘乎乎的,异味冲鼻。心碧心里酸楚,喉头哽咽。一个漂漂亮亮的大小姐,居然心甘情愿跑到新四军队伍里受这种罪,她到底是为千帆呢还是为打日本呢?心碧实在弄不清爽。
灯光很暗,依稀看到一团散乱的短发,一个尖削的下巴。薛暮紫伸手从窗台上拿下那盏灯,蹲下来,举在绮玉脸前。绮玉紧闭的眼皮被骤然亮起来的光线一刺,下意识地抖颤不停。心碧趴着在她耳边喊:“绮玉,绮玉,娘来看你了。”绮玉就把眼睛睁了一睁。她缓慢地转动眼珠,茫然盯住心碧。她神色滞呆,像是不认识心碧似的,脸上不见有任何惊讶或是欣喜。片刻,她重又合上眼皮,昏睡过去。
心碧哇地哭出声来。无论她是个多么要强的女人,此时也不可能把心里的悲苦绝望隐藏不露了。
绮玉却是昏睡不动,任凭娘哭得伤心,她毫无反应。她面皮焦黑,如同整张脸上蒙了一层黑浆糊壳子。她的嘴唇上干得泛出一层白霜,唇皮一片片翻翘起来,刺猬皮一般扎手。从她半张的口中呼出一股灼热腐败的气味,像是五脏六腑都正在燃烧和发酵。
薛暮紫说:“董太太,先别伤心,待我来看看吧。”
心碧这才想到自己原是带了医生来的,慌忙起身退在旁边。薛暮紫在地铺边上坐了,抓过绮玉一只枯若干柴的手,闭目凝神地替她诊脉。他诊完了一只胳膊,又换另一只胳膊,显得迟疑不定。而后他用木片顶开绮玉的牙齿,把油灯举到合适角度,仔细看她的舌苔。他轻轻解开她领口的衣服,见到她脖颈和胸脯处的粉红色小疹粒。最后他伸手到被子下面摸她的肝脾。做完这一切,他才站起身来,却有半天沉吟不语。
心碧的眼泪又流出来,说:“薛先生,你也不必开口,看你这模样,我心里已经有了数。你只告诉我,她还有多长时间好活?”
薛暮紫叹口气:“董太太,你向来刚强,我告诉你实情,对病人的救治有好处。绮玉她这是重症伤寒。”
心碧倒吸一口凉气,张开的嘴巴再也不能合拢。伤寒的厉害她是领教过的,董家的一门远亲,因为家里有人得了这个病,到最后全家大大小小死得绝了门,心碧想起来心里都要哆嗦。如今薛暮紫在“伤寒”两个字前还加上一个“重”字,可见绮玉的病势是如何险恶。
薛暮紫对千帆说:“不管怎么样,我还是想把绮玉带回城里去治。治好治不好是她的命,肯治不肯治是我的心。做医家的,无论如何要尽这份人事。”
千帆眼睛里闪出亮来:“薛先生,你说绮玉能治?”
薛暮紫摇头:“你别指望我打包票,我说了,尽人事而已。”
千帆说:“你肯动手治,总是有希望的。我这就派人给你腾住房。”
薛暮紫拦住他:“这种病就算能治好,也不是十天半个月的事,我想把她带回城里慢慢调理。”
千帆愣了一愣:“能行?听说最近日本人在城里清户口。”
薛暮紫说:“谋事在人。既是生死当口,说不得大家要冒点险了。”
心碧心乱如麻,坐在绮玉身边,手抓住绮玉的一只手,只知道薛暮紫和千帆两个在商议绮玉的事,竟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些什么。
千帆的意思,请心碧和薛先生两个人住一夜再走。薛暮紫不肯。缚玉现在的情况,一天是一天的变化,分秒钟也是耽搁不得的。千帆听他这一说,自然不敢再留,出门忙乎他们上路的一切去了。
此地是海阳的一个穷乡,几年中新四军、国军、日本人拉锯似的来来去去,能吃能用的早就搜刮一空了,千帆想找两匹马来套辆马车,哪里能找得到!没奈何,他套来一辆牛车。薛暮紫说牛车太慢,路上怕要走个两三天,不如用人抬。千帆就在部队上挑了四个壮小伙儿,绑起一副担架,将绮玉安置上去。绮玉病了这几天,已经瘦成一把骨头,四个人抬着她跟玩儿似的,肩膀上竟觉不出一点分量。
一路飞奔。心碧毕竟是快四十岁的人了,又拖着一双解放脚,若在平常,哪里能走得过这些日日行军打仗的小伙子们!此刻在女儿生死关头,她除了心急如焚之外,别的都顾不得了,那身子、那脚,倒好像不是自已长出来的,怎么走都没感觉。旁边的千帆和薛暮紫怕她吃累不过,一人架住她一只胳膊,她得了外力借助,越发跟着他们寸步不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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