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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此夺位置的时间,我们二人在厅上发出一片相骂似的声音,演出一种打架似的举动。 我无暇察看我的新位置上有否灰尘或龌龊,且以客人的身份,也不好意思俯下头去仔细察看 椅子的干净与否。我不顾一切地坐下了。然而坐下之后,很不舒服。我疑心椅子板上有甚么 东西,一动也不敢动。我想,这椅子至少同外面的椅子一样地颇有些灰尘,我是拿我的新制 的淡青灰哔叽长衫来给他揩抹了两只椅子。想少沾些龌龊,我只得使个劲儿,将屁股摆稳在 椅子板上,绝不转动摩擦。宁可费些气力,扭转腰来对主人谈话。
正在谈话的时候,我觉得屁股上冷冰冰起来。我脸上强装笑容——因为这正是“应该” 笑的时候——心里却在叫苦。我想用手去摸摸看,但又逡巡不敢,恐怕再污了我的手。我作 种种猜想,想象这是梁上挂下来的一只蜘蛛,被我坐扁,内脏都流出来了。又想象这是一朵 鼻涕、一朵带血的痰。我浑身难过起来,不敢用手去摸。后来终于偷偷地伸手去摸了。指尖 触着冷冰冰的湿湿的一团,偷偷摸出来一看,色彩很复杂,有白的,有黑的,有淡黄的,有 蓝的,混在一起,好象五色的牙膏。我不辨这是何物,偷偷地丢在椅子旁边的地上了。但心 里疑虑得很,料想我的新制的淡青灰哔叽长衫上一定染上一块五色了。但主人并不觉察我的 心事,他正在滥用各种的笑声,把他近来的得意事件讲给我听。我记念着屁股底下的东西, 心中想皱眉头;然而不好意思用颦蹙之颜来听他的得意事件,只得强颜作笑。我感到这种笑 很费力。硬把嘴巴两旁的筋肉吊起来,久后非常酸痛。须得乘个空隙用手将脸上的筋肉用力 揉一揉,然后再装笑脸听他讲。其实我没有仔细听他所讲的话,因为我听了好久,已能料知 他的下文了。我只是顺口答应着,而把眼睛偷看环境中,凭空地研究我屁股底下的究竟是什 么东西。我看见他家梁上筑着燕巢,燕子飞进飞出,遗弃一朵粪在地上,其颜色正同我屁股 底下的东西相似。我才知道,我新制的淡青灰哔叽长衫上已经沾染一朵燕子粪了。
外面走进来一群穿长衫的人。他们是主人的亲友或邻居。主人因为我是远客,特地邀他 们来陪我。大部分的人是我所未认识的,主人便立起身来为我介绍。他的左手臂伸直,好象 一把刀。他用这把刀把新来的一群人一个一个地切开来,同时口中说着:
“这位是某某先生,这位是某某君… ”等到他说完的时候,我已把各人的姓名统屯忘 却了。因为当他介绍时,我只管在那里看他那把刀的切法,不曾用心听着。我觉得很奇怪, 为甚么介绍客人姓名时不用食指来点,必用刀一般的手来切?又觉得很妙,为甚么用食指来 点似乎侮慢,而用刀一般的手来切似乎客气得多?这也许有造形美术上的根据:五指并伸的 手,样子比单伸一根食指的手美丽、和平、而恭敬得多。这是合掌礼的一半。合掌是作个 揖,这是作半个揖,当然客气得多。反之,单伸一根食指的手,是指示路径的牌子上或“小 便在此”的牌子上所画的手。若用以指客人,就象把客人当作小便所,侮慢太甚了!我当时 忙着这样的感想,又叹佩我们的主人的礼貌,竟把他所告诉我的客人的姓名统屯忘记了。但 觉姓都是百家姓所载的,名字中有好几个“生”字和“卿”字。
主人请许多客人围住一张八仙桌坐定了。这回我不自选座位,一任主人发落,结果被派 定坐在左边,独占一面。桌上已放着四只盆子,内中两盆是糕饼,一盆是瓜子,一盆是樱 桃。
仆人送到一盘茶,主人立起身来,把盘内的茶一一端送客人。客人受茶时,有的立起身 来,伸手遮住茶杯,口中连称“得罪,得罪”。有的用中央三个指头在桌子边上敲击: “答,创创创创创”,口中连称“叩头,叩头”。其意仿佛是用手代表自己的身体,把桌子 当作地面,而伏在那里叩头。我是第一个受茶的客人,我点一点头,应了一声。与别人的礼 貌森严比较之下,自觉太过傲慢了。我感觉自己的态度颇不适合于这个环境,局促不安起 来。第二次主人给我添茶的时候,我便略略改变态度,也伸手挡住茶杯。我以为这举动可以 表示两种意思,一种是“够了,够了”的意思,还有一种是用此手作半个揖道谢的意思,所 以可取。但不幸技巧拙劣,把手遮隔了主人的视线,在幽暗的厅堂里,两方大家不易看见杯 中的茶。他只管把茶注下来,直到泛滥在桌子上,滴到我的新制的淡青灰哔叽长衫上,我方 才觉察,动手拦阻。于是找抹桌布,揩拭衣服,弄得手忙脚乱。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