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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起凑钱热闹热闹。我们不同年,但同月同日,那是罗马尼亚前共产党政权的“祖国解放日”那天。“我叫她来的。”高洋对我说。
“不行,让她走。”我指着米兰对她道:“你丫给我离开这儿——滚!”大家都劝,“干吗呀,何必呢?”
“你他妈滚不滚?再不滚我扇你!”我说着就要过去,让许逊拦住。“我还是走吧。”米兰对高晋小声说,拿起搁在桌上的墨镜就要站起来。高晋按住她,“别走,就坐这儿。”然后看着我温和地说,“让她不走行不行?”从我和米兰作对以来,无论我怎么挤兑米兰,高晋从没说过一句邦米兰腔的话,就是闹急了,也是高洋、卫宁等人解劝,他不置一词,今天是他头一回为米兰说话。
“看在我的面子上……”
“我谁的面子也不看,今天谁的面子也不看,今天谁护着她,我就跟谁急——她非滚不可!”
我在印象里觉得我那天应该有几分醉态,而实际上,我们刚到餐厅,根本没开始吃呢。我还很少在未醉的状态下那么狂暴、粗野,今后大概喝醉后也不会这样了吧。
后面的事情全发生在一刹那:我把一个瓷烟缸向他们俩掷过去,米兰抬臂一挡烟缸砸在她手臂上,她唉哟一声,手臂像断了似地垂下来,她捏着痛处离座蹲到一边。我把一个盛满红葡萄酒的瓶子倒攥在手里,整瓶红酒冲盖而出,洇湿了雪白的桌布,顺着我的胳膊肘流了一身,衬衣裤子全染红了。许逊紧紧抱着我,高洋抱着高晋,方方劈腕夺下我手里的酒瓶子,其他人全在我和高晋之间两边解劝。
我白着脸咬牙切齿地说一句话:“我非叉了你!我非叉了你!”高晋昂着头双目怒睁,可以看到他上身以下的身体在高洋的环抱下奋力挣扎。他一动不动向前伸着头颅很像人民英雄纪念碑浮雕上的一个起义士兵。
有一秒钟,我们两脸近得几乎可以互相咬着对方了。
……现在我的头脑像皎洁的月亮一样清醒,我发现我又在虚伪了。开篇时我曾发誓要老实地述说这个故事,还其以真相。我一直以为我是遵循记忆点滴如实地描述,甚至舍弃了一些不可靠的印象,不管它们对情节的连贯和事件的转折有多么大的作用。可我还是步入编织和合理推导的惯性运行。我有意无意地忽略了一些细节,同时又夸大、粉饰了另一些理由。我像一个有洁癖的女人情不自禁地把一切擦得锃亮。当我依赖小说这种形式想说真话时,我便犯了一个根本性的错误:我想说真话的愿望有多强烈,我所受到文字干扰便有多大。我悲哀地发现,从技术上我就无法还原真实。我所使用的每一个词语涵义都超过我想表述的具体感受,即便是最准确的一个形容词,在为我所用时也保留了它对其它事物的涵意,就像一个帽子,就算是按照你头的尺寸订制的,也总在你头上留下微小的缝隙。这些缝隙积累积起来,便产生了一个巨大的空间,把我和事实本身远远隔开,自成一家天地。我从来没见过像文字这么喜爱自我表现和撒谎成性的东西!
再有一个背判我的就是我的记忆。它歉一个佞臣或女奴一样善于曲意奉承。当我试图追求第一戏剧效果时,它就把憨厚纯朴的事实打入黑牢,向我贡献了一个美丽妖娆的替身。现在我想起来了,我和米兰第一认识就伪造的,我本来就没在马路上遇见导她。实际上,起初的情况是:那天我满怀羞愧地从派出所出来后回了家,而高晋出来后并没有立即离开。他在拘留室里也看到了米兰,也知道米兰认识于北蓓,便在“大水车胡同”口邀了于蓓一起等米兰出来,当下就彼此认识了,那天晚上米兰就欠了我们院。我后来的印象中米兰站在我们院门口的传达室打电话,正是第二天上午我所目睹的情景。这个事实的出现,彻底动摇了我的全部故事情节的真实性。也就是说高晋根本不是通过我才见到他梦寐以求的意中人,而是相反,我与米兰也并没有先于他人的仅止我们二者之间的那段缠绵,这一切纯卒出乎我的想象。惟有一点还没弄清的是:究竟是写作时即兴想像还是书画界常遇到的那种“古人仿古”?那个中午,我和卫宁正是受高晋委派,在院门口等米兰的。那才是我们第一次认识。这也说明了我为什么后来和许逊、方方到另一个亭子去打弓仗而没加入谈话,当时我和米兰根本不熟。我和米兰从来就没熟过!
她总是和高晋在一起,也只有高晋在场我才有机会和她坐在一起聊上几句。她对我当然很友好,我是高晋的小哥们儿嘛。还有于北蓓,我在故事的中间把她遗忘了,而她始终是存在于事实过程之中的。在高晋弃她转而钟情米兰后,她便逐一和我们其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