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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香 第一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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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秋天,我刚从同州的一所高级中学毕业,父亲决定举家移民,他变卖了家族的所有财产,带着母亲和我准备去加拿大定居。尽管我对父亲的做法进行了强烈反抗,可我终究未能摆脱亲情的控制,不得不向父亲的决定妥协。
我们用了整整一个礼拜时间收拾家务,旧书旧信翻弄起来颇费工夫。我对父亲说:“都扔了吧,既然你决定离开,难道还舍不得扔掉这些没用的东西么?”父亲捧着那些信一阵发呆,表情呈现出依依不舍和短暂的忧伤之容。我从没见过处于忧伤中的父亲,他的迟缓和呆滞使我第一次感觉到,父亲并不总是坚强如铁。
于是我说:“不想扔那就留着吧,带到加拿大去也行。”父亲想了想说:“不用了,你拿到院子里烧掉吧。”忧伤在那一刻忽然消失了,他把那些厚厚的旧信笺装进了一只纸箱。
我抱着那只纸箱走出父亲的书房,抬头看见秋意正拂过同州城湛蓝的天空,许多大雁顺次而过,留下长长的嘎嘎的鸣叫,高远凄楚。一阵秋风忽然袭来,吹散了纸箱中的信件,破旧发黄的纸页立即发出呼啦啦碎裂般的声音。隐隐而生的偷窥欲望让我没有立刻烧掉这些信,而是把它抱进了自己的书房。那些信封全是由土灰色牛皮纸做成的,伸手触及,呛人的灰尘就不断飞起。
这一天我是在书房度过的,奇怪的是,尽管字迹已模糊,但仍可辨认出每封信的收信人都是水果街红香女士,寄信人全部是父亲的名字鹿恩正。我最后做出判断,这些信其实都是我父亲自己写的,全部写给一个叫做红香的女人,她住在一个叫做水果街的地方。我知道水果街,我也曾隐隐听父亲提过我们鹿家在那里还有一所几近废弃的小院。父亲说那个院子是我们鹿家历史的见证,是我们的老宅。而更叫我惊奇的是,父亲在每封信里都称呼红香为母亲。这个意外的发现使我周身热血沸腾,我敏锐地意识到这也许就是父亲想尽快离开这里的原因。
我看到了这个秘密——关于父亲身世的大秘密。
也许父亲把那些信交给我是有意为之,因为我从信里看到的是他对自己没有勇气承认红香是自己的母亲的愧疚和谴责。父亲想让我知道他的脆弱。他和很多人一样对命运充满了无奈和妥协,虽然他声名显赫、身价千万。
我隐隐看到了一个藏匿于他心灵一角的家族世界。后来我开诚布公地对父亲说:“也许你真该带我去看看那些地方,那些都是我们的根。”父亲没有惊异于我私拆那些信件,他说:“算了吧,一切都已经过去了,我们就要开始新的生活了。”
“可是我想知道那些事情。”我说。
“我以后会慢慢地告诉你的。”说完他就走了。我从他的面容里看到了苍老,而苍老似乎是在一夜之间忽然绽放开来的,迟钝、郁郁寡欢、留恋和无奈如枯枝败叶飘浮在他的目光里。父亲老了。
以后的日子里,信件中频繁出现的一些词汇撞击着我的心:红香、榆林寨以及水果街,它们构成我对父亲的很多想象。我得找到它们,触摸到它们,就像触摸到我赖以生存的生命底线一样。我为此心神不宁、彻夜难眠。于是我再次阅读了那些信,仔细地研究了它的每一个字。月光皎洁,信纸上的每个字符都在月光下闪着神秘的光。
父亲走进我的房间,看看我,我以为他会说些什么,或者是阻止我的偷看行为,可他什么也没做,只在桌前站了一会儿,然后神情漠然地摇摇头,又出去了。他走到门口时,我再次忍不住地说道:“我想知道那些事情。”父亲驻足,转过身来,苍白的月光刚好打在他的脸上,也许因为正在思考,表情肃穆得犹如一尊雕像。父亲朝我走来,在桌前和我对面而坐。父亲忽然做出这种和我平等交流的姿态,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我不由得全身一紧。
父亲说:“其实,没什么不可以告诉你的。”他给自己点了一支烟,靠在椅背上开始了他的谈话。窗外静寂无声,屋内父亲迟缓的声音时断时续,恰如棋盘上的两枚黑白棋子,一动一静,两相辉映。
父亲的陈述从一个偏远破败的山中村寨开始。父亲说:“所有的故事几乎都是从某个村庄开始,然后又在另一个村庄街道结束,一个是你的前半生,另一个则是你的后半生。”在我看来,父亲这句话深奥而又优雅。不过他随即给了我当头一棒,“但是我要给你说的这个村庄是同州最复杂最阴暗的村庄。”
这个村庄叫榆林寨。
回顾一九四六年的榆林寨,父亲首先说到的是那个早晨——一个初春雨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