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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之内,大字报像雨后春笋遍布校园。学生、老师、行政人员、工人,人人都投入了写大字报的热潮。埋藏得很深的隐私和污垢统统都挖出来曝光,每天都有令人震惊的新闻传出。教师头上神圣的光环,原可上溯到2500年前的孔子,现在消失殆尽。老师必须放下臭架子,向他们的学生请教;连父母都得向子女学习。当官的以前高高在上,现在须得洗耳恭听老百姓的意见。天地颠倒了,美猴王横空出世,法力无边。一场大革命已经发动,山雨欲来风满楼。
回想起来,“文革”开始时我感觉相当良好,体验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自信和优越感。但就在这些新鲜的自由和热闹之下,我也遇到了使我深为不安的情形。
7月的一天,我去学生食堂吃午饭,快走到喷泉的时候,远远瞥见那儿围了一群人,便走近看看发生了什么。喷泉过去是我们学校的一景,飞溅的水花飘忽在风中,背后映衬的是摇曳的绿色垂柳,周围空气洁净清新。在北京,这可不是普通中学能够享受到的奢侈。“文革”开始后,喷泉的水源被关闭,水池底部积了厚厚的一层淤泥,夹杂着乱抛的纸屑和玻璃碎片。
此时我看见一位中年教师正在喷水池里,衣服泥迹斑斑,头部鲜血淋漓,周围有一些学生在向他扔砖头。他左闪有避,在泥浆里爬来爬去,不觉中,绕着喷泉转了一圈又一圈,像动物园里关着的野兽。目击此景,我一阵强烈的反胃,如果不是立刻掉头走开,我差不多要当场呕吐出来。我没心情再去吃饭,一丁点儿食欲都没有。
回来坐在空荡荡的教室里,我暗自思忖为什么会突然这么六神无主:这是我第一次看见“文革”中打人,被打的而且不是生人,就是我们中学的老师。我是不是在同情他呢?也许有一点,也许根本没有。毕竟我对他毫无了解,万一他是反革命或坏分子呢?万一他真犯了什么弥天大错,因此罪有应得呢?所以还不单单是这位老师的遭遇使我忐忑不安。那么究竟是什么?
我突然意识到我是对刚才一幕的丑恶不堪忍受。就是这么回事!从前我读小说,看电影,里面讲到英雄受难时,总是那么壮烈,那么崇高,给人以浪漫和美的遐想。但是在现实中,在我眼皮底下,这种折磨竞表现得这么肮脏,这么卑劣。我真希望我什么也没看到,以免破坏我心中的英雄梦。
这位教师大难不死,但另一位教美术的陈老师却没这么好运。陈老师瘦高个,黄皮肤,留着长发,那是颓废的标志,所以有人说他像电影里的间谍。他总是神情忧郁,抽烟抽得很凶。“如果一个人不是心怀鬼胎,不是对新社会不满,他干嘛这么一天到晚不停抽烟?”一个同学这么问我,期望着我的由衷附和。“更别说他过去还让学生照着裸体女人的石膏像画素描,分明是毒害我们青年!”就为这些“罪名”,他被一群高年级学生活活打死。
我听到这个消息,再次感到极度困惑。整件事简直就像一个拙劣的玩笑,可这却不是玩笑!陈老师头一年还在教我们,他不像林老师,爱做什么政治思想工作,更不曾与学生为敌。他彬彬有礼,为人宽容,如果学生显出一点绘画天分,他会非常高兴,但即便学生没有艺术细胞,他也不会为难他们。就这么一个沉默寡言的人,竟莫名其妙地成了文革中我认识的第一个死于非命的人。
住在陈老师旁边的蒋老师教地理,陈老师高高瘦瘦,蒋老师却矮矮胖胖。两人都是单身汉,又都教辅课。“文革”前,蒋老师有两个特点广为人知,一是他的不修边幅,二是他上课从来不带讲义,只带一支粉笔。然而,很多同学都认为他是一零一中最有学问的教师,他的大脑袋里装满了地图和书籍。如果说蒋老师从前就颇得学生敬佩,那么“文革”开始,陈老师被打死,蒋老师受欢迎的程度却有增无减。到了1966年8月,红卫兵开始在全国大串联。出发前,人人都想从蒋老师那里讨得几条锦囊妙计,回来后,我们去找他聊天,回赠他几段路途的见闻,能借机在蒋老师面前显露一下我们的见识总让我们得意非凡,这样在8月到12月这段时间里,蒋老师的来访者络绎不绝,欢声笑语隔着宿舍楼的池塘都能听见。晚上,他房间的灯光总要亮到一两点。艺术给陈老师带来灾难,地理却给蒋老师以福祉。
1966年间,与那些对自己生命都把持不定的老师们比起来,我们学生突然威风了许多。即将来临的入学考试取消了,现在时间完完全全掌握在我们自己手中。这一转变非同小可,过去总是老师。家长、领导叫我们做这做那,学校的课程门门都是必修的,时间排得很紧:一天6节课,一星期上足6整天。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