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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拉克以武力轻取科威特,海湾危机就此发端。
随后不久,在阿里最南端临近尼泊尔的边境小村科加,那一个平和的清晨,朝阳把南面的长寿女神山的雪峰氵翁染得金黄绚丽。头戴耳机的老孙向迎面走来的南希教授说,你们美国政府出兵海湾了!随即我就看见了这位人类学家惊愕痛苦的表情:她把脑袋抵在粗糙的土坯墙上,久久地不发一言。一些天前,前往阿里的路上,有人拿枪击中了一头野驴,她不幸目睹了那矫健之物如何潇洒地走来,如何茫然地倒下:她美丽的蓝眼睛里充满了泪水。
阿里高原地接中亚、西(南)亚,自十七世纪由甘丹才旺统帅的蒙藏联军驱逐了入侵的拉达克人,收复了这一地区之后,还曾发生过一些抵御外敌的斗争。但近百余年来无战事,我所走过的历尽沧桑的阿里三围,举目阳光灿烂,干燥清爽,和平安定,丰衣足食。西望海湾战火,虽与此地无涉,但它袭向我心底的冲击波,却足以提醒我重新反省此前对于世界、对于阿里的观想。其实,人类的许多观念都正在接受检验。
对于格勒来说,何尝不是如此!阿里之后,他又去过瑞士和美国。今春,他应邀去南方的中山大学、海南大学举行文化讲座。所讲者正是上述三地互为参照的考察观感。由此吸引了关注祖国未来、人类命运的众多的年轻的心。
他说,世界文化正处于剧烈变迁之中,我们感到了喜与忧:喜在发展、改善和富有,忧在失去精神与传统,纯净、诚挚与友爱。
——设问西方发达国家是否健全的社会,他说他的回答是否定的。因为人们无法自在和谐地生存。
——将人们渴望的现代化注入传统社会、传统文化之中,从而建立一个世界上独特的阿里式的现代化文化(或:瑞士加西藏的模式)是否有可能?……
健谈的格勒不用讲稿,只以作为人类学家的观察和理想,他的故乡情感,他的切入骨髓的对于同胞的忧患与爱,便打动了听众的心。
真正高尚的人类学家,是人类文化的保护者,世界和平进步的布道者。职业道德要求他们公正不偏激地对待每一文化和人群。我尊重这一学科,尊重人类学家们的努力,并一度认为,人类学有可能成为新型的世界宗教。
但是,这位人类学家的理想主义,在瑞士却受到了挑战。挑战来自格勒的同乡斯塔:当年格勒工作在川西的色达草原,俨如该草原的部落酋长时,英俊的斯塔正在附近的德格县当副乡长,人称“德格王子”。他们是莫逆之交,时常同乘一乌烟瘴气的大敞篷车,颠来簸去在川西高原的风尘中。此后他俩又一同走出那片草原,格勒去北京读硕士,去广州读博士;而斯塔先是毕业于中央民院,后又做了外交官,现就任于我国驻苏黎士领事馆副总领事。在瑞士,当格勒在阐述他的上述观点时,斯塔就尖锐地批评格勒出于人道的观点对于世界未来的设计是迂腐和并不人道的。例如,唯恐失掉传统而不情愿发展经济致使同胞处于贫困状态就不人道:贫困就是不人道。斯塔差不多是个经济决定论者。
这两位出色的康巴人的孰是孰非且不管它,况且这两种发展观点在西藏也旗鼓相当,未见高下,有意味的是,从当年的“色达酋长”与“德格王子”的人生沧桑中可见藏地之变迁。他们本身即成为当代藏族社会发展变化的标本,闪烁着藏民族迈向现代化的希望之光——在远渡重洋去美国讲学的西装革履的格勒的对面,隔着岁月的幕帐,隐约可见一位康巴牧童高扬的手臂。那牧童在欢呼:“花母牛——我的!”
在《藏北游历》中,我曾凝神于那片大地上的自然变迁,遥想过往人类的起始,询问它是否古人类演化的摇篮。那时我想,在那儿“思考有关人之初最根本的问题,是合适的。”
在《西行阿里》中,我则注目于这片大地上的文化变迁,遥想未来人类的方向,设计理想中的最佳生活模式。此刻我正在想,在这儿,思考人类未来的根本问题,是合适的。
已向阿里回望许久。我们听见了那首风靡全藏,从拉萨到科加直传遍了整座高原的流行歌曲——昨天的太阳属于昨天,今天的日子有一个崭新的姿颜。
歌中的太阳,是一枚通常的不时地除旧布新的太阳。
而阿里的太阳,那枚照耀过沧海高原的太阳,照耀过古今你我的太阳,照耀过车钢的犬与马的太阳,古老而年轻,涅槃又再生,永远鲜润光明,直到地老天荒。
这枚阿里的太阳,属于昨天,属于明天。
是永恒的太阳。
1991年1月—4月拉萨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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