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部分(第1/4 页)
文集总序
作家出文集,就像老姑娘出嫁,既是热烈期待的,又难免隐隐的不安。这是因为,老姑娘都知道自己的韶华已逝,作家呢,也都知晓自己的作品不可能篇篇华美,字字珠玑。带着与岁月相伴而生的印记(雀斑,皱纹,平庸的荷尔蒙,弹性减弱的肌肉)出阁,总不是一件完美无缺的事情,但是谁又能拒绝呢?拒绝吃糖是人的软肋,尽管都知道我们身体需要的是盐。
看看这次发糖给我的主人和时间,我似乎就更难拒绝了。主人是浙江文艺出版社,时间是我在外漂泊快三十年后的返乡之初。我十七岁离开浙江,四十好几岁回来,在外待的时间够长够长的啦。我曾以为我都不会回来了,因为漂泊和距离曾是我向往的人生况味。我一直以为,作为一个写作者,一个关注内心审美的人,远离故乡和亲人,精神上有点儿流离失所不见得是个坏事——这样你至少还有思念。写作不一定从思念开始,但一定从思念结束。也许可以这样说,由于对写作的痴迷,我成了我的牺牲者。也许还可以说,即便如此,我依然爱我自己。就这样,多年来我一直满足于以形而上的方式占有着我的大陆,我的故乡,我的亲情,直到屈指可数的几周前。
感谢浙江文艺社,一回来就给我糖吃。这颗糖显然不仅仅甜蜜了我的嘴,更甜蜜了我的心。我相信时间改变了很多,但没有改变我和浙江的关系。也正因此,我才有缘初回乍到就吃到这么大一颗糖。
需要说明的是,这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文集,因为我没有把全部作品收进来。至少还有两册书的作品,觉得实在卒不忍读,我没敢收进来。这当然要减少我的版税,但也减少了我在饱尝甜蜜时的不安。其实,写作就是为了心安。其实不论是生活还是写作,沉重的肉身始终是我们的敌人,我觉得我应该学会抵制它。
麦家
2008年12月9日
博尔赫斯和我(1)
他带来了那些基本的词语
时间会把它们组成的语言
抬举为莎士比亚的音乐:
夜与昼,水与火,色彩与金属……
——博尔赫斯《一个萨克森人(公元449年)》
1986年,我最值得炫耀的是年轻和健康,除此之外,我几乎什么也没有,没有恋爱,没有存折,没有忘不掉的欢乐,也没有驱不散的痛苦,生活对我来说似乎还没有真正开始。与此同时,在我万里之外,在球星马拉多纳的国土上,一位双目失明的作家,他最缺少的恰恰是年轻和健康,高龄和疾病正在无情地折磨着他,不断地向他敲响生命结束的钟声。当他预感到这点后,他跟那些步入生命末日的老人一样,执著地选择了自己的葬身地:日内瓦。旅行是他人生的一大嗜好,伴随着死亡的脚步声,从布宜诺斯艾利斯到日内瓦,成了他今生现世的最后一次旅行。
1986年6月14日,这位老人在日内瓦与世长辞:他就是我心中的英雄博尔赫斯。
在我的身边,没有人不知道,博尔赫斯是阿根廷人——“燠热潮湿的美洲是我的大陆”。 博尔赫斯出生于阿根廷首府布宜诺斯艾利斯,青少年时代他随父母亲待过不少地方,包括日内瓦,但成年后他基本上没怎么离开过这个城市。与布宜诺斯艾利斯相比,我感觉日内瓦只是他少年求知途中的一个驿站,就像我们很多人年轻时代都有一段在外地求学或谋生的经历一样。令人匪夷所思的是,他独独选择日内瓦做他与世诀别的地方,而不是布宜诺斯艾利斯或者其他地方。这成了他作为一个“迷宫制造者”给我们制造的最后一个秘密。
告诉你们,我已经荣幸地揭开了这个谜语,但我不会跟任何人说的——我不告诉你,就像莫言先生有一次当着很大的官员和不少专家这样说道:“造长篇小说的秘诀我知道,但我不告诉你。”
因为“不告诉你”,你们可以怀疑我的“坦率”。这无所谓的。我现在要说的是:当你们懂得怀疑时,也就等于喜欢上博尔赫斯了。因为怀疑,或者说制造怀疑,正是博尔赫斯最擅长并乐此不疲的。余华在《博尔赫斯的现实》一文中这样写道:“在他的诗歌里,在他的故事里,以及他的随笔,甚至是那些前言后记里,博尔赫斯让怀疑流行在自己的叙述中,从而使他的叙述经常出现两个方向,它们互相压制,同时又互相解放。”
很难想象,失去这种叙述方式,博尔赫斯的作品会让人感到那么浩瀚,那么深邃,那么无穷无尽。其实,如果从作品数量而言,他一生的作品还不及我们身边有些人一年写下的多。好在文学从来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