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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康格庄(5)
吃饭的时候,没见过谁家特意做一碟炒菜,荤菜自然更不用提了。大葱、萝卜、盐菜,是他们经常的菜蔬。有些人家竟连咸菜也舍不得吃,只临时泡点盐水吃。麦熟的时候,才有一两家吃麦子面的,平素吃的都是高粱、棒子、小米面等杂粮。
谈到房屋,稍微讲究一点儿的人家才在屋顶上抹一层石灰,所谓“石灰房”,为村内较好的屋舍。瓦屋全村里只有一二家,其余都是些敝旧破坏狼狈不堪的屋子。有的人家连院墙也建不起,仅用秫秸扎成稀疏的篱笆,算做院墙。院墙内外,破乱的瓦器,瘦小的牲畜,是惟一的点缀品。到了冬季,特别是寒风凛冽的天气,村内到处呈现着一种衰残荒凉的景象。间或有人从村首走过,穿着臃肿的破棉衣,瑟缩着身肢,慢慢移动着,看来简直像一个影子,像一个鬼魂。这时一两只狗吃惊地叫起来,声音也是那样的悲惨,那样的凄凉。这种种现象,都在反映着人民的生活是怎样的干枯与贫乏。
村里遇有喜庆丧祭的事,平常的交情是随一百三十钱的礼(合现在三个半大铜元);交情深厚的,随二百五十钱的礼(合现在六个半大铜元)。待客的席面,有名的是“白菜豆腐泡席”,八大碗一齐端——白菜、粉皮、粉条、豆芽、豆腐泡等。饭是搀有很多细砂子的大米蒸的,吃时一不小心,就会把牙齿震掉。我们在这里住了十余年,只吃过一次荤席,然而那所谓荤席也者,也不过每碗里盖了两三片飞薄的猪肉而已。
人民除了完粮之外,很少和政府接触。政府既不注意人民的生活,人民也不关心政府的作为。两方面只是一面收税,一面纳粮,此外再无关系。保定府距这里虽然仅只二里,然而村民对于那里的城市文明并不感到多大的兴趣,有时却反而以鄙夷憎恨的眼光去看它。这里听不到关于政治的谈论,也听不到列强侵略中国的痛史,外面种种巨大的时变,如同隔成两个世界,很少波动到康格庄来。
政府开征钱粮的时期,里正一手提着锣,一手拿着木棰,从村西头一直敲到东头,口里大声嚷着:
“完粮哪!上忙银子,每亩地四百六!”
村人听见这样的锣声,并不见得马上就去完粮。他们只没精打采地走到门口,漠然地对里正望一眼,很快地就缩回身子,只当没那么回事一般。一直到了最后的限期,延无可延的时候,他们才三五成群地到城里去缴出他们的血汗钱。
他们整年忙碌着愁苦着,惟一的娱乐就是看戏。自然,这样的机会,也是非常难得的。保定府附近流行的戏剧有“哈哈”、“二簧”、“梆子”、“老调”等数种。这类的戏剧,对于我们村民的影响非常深大,我们的人生观、社会观,都由此中渐渐地陶冶出来。我自己最爱看“老包斩陈世美”的一出戏。每逢看到陈世美强派韩琦迎路去杀他妻子的时候,我的两手总要握得紧紧的,全身的神经紧张起来,心里骂着:
“丧尽天良的陈世美呀!”
这样,直到全出演完,陈世美被铡,我的一口气才可以松下来。这时心里感到一种莫可名状的痛快。但随即又要生出模糊不清的疑念。心里想:假如没有铁面无私的老包,这位丧尽天良的驸马爷,谁敢铡掉他呢?那么,他妻子的冤屈到几时才能伸雪呢?世界上真有老包这样的官吗?假如没有,这些罪恶和冤孽有什么法子可以解除呢?每次看完戏,我总要这样兴奋地自问着。
受这出戏的感动的当然不止我一个。上庙烧香的人,尤其是那些老太太,在烧完香回家的时候,一手拿着带土的油条吃着,一手掠着头发,一路上还不住指手画脚地大骂陈世美。
此外溪皇庄拿花得雷,也是我最爱看的一出戏。故事是花得雷为非作歹,强横豪霸,张耀宗奉了令去捉拿他。幸亏褚彪老英雄肝胆义气,用尽心计,叫侠女张桂兰等乔装歌女,为花得雷祝寿,贾良等乘隙而入,里应外合,一战将花得雷拿住。
那时我常常想:“以后我长大了,不能做老包,也要做个褚彪才行。”我一生疾恶如仇,这类戏剧给我的影响实在不小。
第二章康格庄(6)
离开康格庄后,随军飘流各处,再不曾回去住过,然而这里一切情状,我一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