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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机起飞了,才掉过头去。
机舱内却有热哄哄的气氛。粉腮媚眼的空中小姐捧着一篮巧克力糖让客人取用。
巧克力糖用金澄澄的锡纸包着,拿在手上闪闪发光,像一枚硕大的金币。空中小姐
又优雅地递给每个人一本瑞航杂志。杂志的纸质光滑柔腻,触手有绸缎的感觉。免
税商品的广告美得令人怦然心动:“这五盎司的香水。带给你一秋的气氛。”图片
中是满山的红叶,红叶丛中一栋美丽的房子。
实在是很晚了。又是短短的飞行,我尽量避免给邻座搭讪的机会。避免目光的
接触。所以当邻座的男人为我开了头上的灯时,我只是淡淡地说了声“谢谢”,低
着眼帘,不去看他一眼。
可是低垂着眼帘,仍旧看见了他的手,他巨大的手,粗糙的皮肤上长着坚硬的
茧,是一双在风中雨中烈阳下用力的手。很久没就近看过这样的手了,尤其在这昂
贵的、飘着咖啡浓香的客舱里。
忍不住看看他的脸,黑发浓眉之下,一双清澈的黑眼。我说:“你一定很饿了!”
我的餐盘还没有完全打开,他已经从主食吃到甜点、面包、乳酪、饼干,像卡通里
的白兔啃红萝卜,一样一样咔嚓进入嘴里,一样一样吃掉。
他有点难为情地笑了,笑起来的眼睛竟然透着儿童般的稚气。“中午没吃饭,”
他说,“现在当然吃得特别痛快。”
我一时冲动,想把自己的晚餐也给他,又忍了下来,这是哪门子妇人之仁,莫
名其妙。阿敏,来自德黑兰的阿敏,却打开了话匣子。
“你可以说我是逃出来的。在西班牙作了一年事。不逃出来会怎么样?我想,
没有什么好下场吧!我家在两年之中死了三个人。哥哥被枪杀了,妹妹还不到廿岁,
被关到牢里,说她在学校里批评柯梅尼。有一天爸爸接到通知,要他到监狱里去认
尸,对,认领妹妹的尸体。怎么死的,不知道。她没有穿衣服,只是用一块白布卷
起来,一身都是小刀刮的伤口——
爸爸当天晚上心脏病发作,就死了。
剩下我跟妈妈,妈妈要我走,无论如何要走——”
“先生,您要来点红酒吗?”
“我是德黑兰大学英文系毕业的, 毕业之后当翻译。 那个时候读了赛珍珠的
《大地》,很感动,觉得中国人和波斯人一样,古老的民族特别苦难,有一种特别
的忧伤。南美的马奎斯也是一样,他写的《百年孤寂》——啊,你看过伊朗的作品
吗?”
我摇摇头。
“我们有个很着名的诗人。海非兹,大概是最好的波斯诗人了,我到瑞典之后
想办法寄一本给你好不好?你知道,我们都是亚洲人呢,吃米饭的民族,彼此了解
应该比欧洲人容易一点”
我写着自己的地址,麦克风的声音盖住了阿敏的声音:“我们现在飞越汉堡,
您的左前方是丹麦,有前方就是瑞典,此刻的高度是三万公尺”
“为什么要离开西班牙呢?南方人不是比较温情吗?”想象中北国的瑞典应当
是冰天雪地的,如何善待一个吃米饭的亚洲人呢?
“因为听说瑞典比较容易谋生,你知道,”阿敏似乎在自言自语,说话给自己
细听,“我不能再用妈妈的钱。打仗打了这么多年,吃的东西都快不够了。她到黑
市去买美金偷寄给我,要用宫价十二倍的价钱,她没有钱。”
机舱里红灯亮了,旅客熟稔地开始系安全带,快要降落了。我心一动,问他:
“你说你在瑞典有伊朗朋友?他们会来机场接你吗?”
阿敏潇洒地摊开手说:“不会,他们不知道我要来。”
“那么抵达瑞典时。已经是半夜十二点,你会去找他们吗?机场进城还要四十
分钟路呢!”
阿敏沉默了,我也沉默着。
怎么又是一个道德难题?反正我自己也要进城,为什么不邀阿敏坐我的计程车?
他不会有钱住旅馆的,我又何尝不能为他付一个晚上的旅馆费?他即便有钱,也该
省下来应付往后艰难的岁月,在满目疮痍的德黑兰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