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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繁 殖的状态,我觉得天地间的凡庸、贪婪、无耻、与愚痴,无过于此了!尤其是在青春的时 候,看到柳条上挂了隐隐的绿珠,桃枝上着了点档的红斑,最使我觉得可笑又可怜。我想唤 醒一个花蕊来对它说:“啊!你也来反复这老调了!我眼看见牡的无数祖先,个个同你一样 地出世,个个努力发展,争荣竞秀;不久没有一个不憔悴而化泥尘。你何苦也来反复这老调 呢?如今你已长了这孽根,将来看你弄娇弄艳,装笑装颦,招致了蹂躏、摧残、攀折之苦, 而步你祖先们的后尘!”
实际,迎送了三十几次的春来春去的人,对于花事早已看得厌倦,感觉已经麻木,热情 已经冷却,决不会再象初见世面的青年少女似地为花的幻姿所诱惑而赞之、叹之、怜之、惜 之了。况且天地万物,没有一件逃得出荣枯、盛衰、生夭、有无之理。过去的历史昭然地证 明着这一点,无须我们再说。古来无数的诗人千篇一律地为伤春惜花费词,这种效颦也觉得 可厌。假如要我对于世间的生荣死夭费一点词,我觉得生荣不足道,而宁愿欢喜赞叹一切的 死灭。对于前者的贪婪、愚昧、与怯弱、后者的态度何等谦逊、悟达,而伟大!我对于春与 秋的取舍,也是为了这一点。
夏目漱石三十岁的时候,曾经这样说:“人生二十而知有生的利益;二十五而知有明之 处必有暗;至于三十岁的今日,更知明多之处暗也多,欢浓之时愁也重。”我现在对于这话 也深抱同感;同时又觉得三十的特征不止这一端,其更特殊的是对于死的体感。青年们恋爱 不遂的时候惯说生生死死,然而这不过是知有“死”的一回事而已,不是体感。犹之在饮冰 挥扇的夏日,不能体感到围炉拥衾的冬夜的滋味。就是我们阅历了三十几度寒暑的人,在前 几天的炎阳之下也无论如何感不到浴日的滋味。围炉、拥衾、浴日等事,在夏天的人的心中 只是一种空虚的知识,不过晓得将来须有这些事而已,但是不可能体感它们的滋味。须得入 了秋天,炎阳逞尽了威势而渐渐退却,汗水浸胖了的肌肤渐渐收缩,身穿单衣似乎要打寒 噤,而手触法兰绒觉得快适的时候,于是围炉、拥衾、浴日等知识方能渐渐融入体验界中而 化为体感。我的年龄告了立秋以后,心境中所起的最特殊的状态便是这对于“死”的体感。 以前我的思虑真疏浅!以为春可以常在人间,人可以永在青年,竟完全没有想到死。又以为 人生的意义只在于生,而我的一生最有意义,似乎我是不会死的。直到现在,仗了秋的慈光 的鉴照,死的灵气钟育,才知道生的甘苦悲欢,是天地间反复过亿万次的老调,又何足珍 惜?我但求此生的平安的度送与脱出而已,犹之罹了疯狂的人,病中的颠倒迷离何足计较? 但求其去病而已。
我正要搁笔,忽然西窗外黑云弥漫,天际闪出一道电光,发出隐隐的雷声,骤然洒下一 阵夹着冰雹的秋雨。啊!原来立秋过得不多天,秋心稚嫩而未曾老练,不免还有这种不调和 的现象,可怕哉!
1929年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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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难
往年我妻曾经遭逢小产的苦难。在半夜里,六寸长的小孩辞了母体而默默地出世了。医 生把他裹在纱布里,托出来给我看,说着:
“很端正的一个男孩!指爪都已完全了,可惜来得早了一点!”我正在惊奇地从医生手 里窥看的时候,这块肉忽然动起来,胸部一跳,四肢同时一撑,宛如垂死的青蛙的挣扎。我 与医生大家吃惊,屏息守视了良久,这块肉不再跳动,后来渐渐发冷了。
唉!这不是一块肉,这是一个生灵,一个人。他是我的一个儿子,我要给他取名字:因 为在前有阿宝、阿先、阿瞻、又他母亲为他而受难,故名曰“阿难。”阿难的尸体给医生拿 去装在防腐剂的玻璃瓶中;阿难的一跳印在我的心头。
阿难!一跳是你的一生!你的一生何其草草?你的寿命何其短促?我与你的父子的情缘 何其浅薄呢?
然而这等都是我的妄念。我比起你来,没有甚么大差异。数千万光年中的七尺之躯,与 无穷的浩劫中的数十年,叫做“人生”。自有生以来,这“人生”已被反覆了数千万遍,都 像昙花泡影地倏现倏灭,现在轮到我在反覆了。所以我即使活了百岁,在浩劫中与你的一跳 没有甚么差异。今我嗟伤你的短命真是九十九步的笑百步。
阿难!我不再为你嗟伤,我反要赞美你的一生的天真与明慧。原来这个我,早已不是真 的我了。人类所造作的世间的种种现象,迷塞了我的心眼,隐蔽了我的本性,使我对于扰攘 奔逐的地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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