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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自己责问自己。
有的时候,他倒也觉到命运待他不好——甚至于说,叫人下生,就是把人放到显然进退维谷的地位里——我们不能打算怎样能光辉荣耀地在人生的舞台上前进,而只能打算怎样能不丢脸,从人生的舞台上退出。不过他却没长久认为,老天把这样苦难的烙印,硬给他和他的亲人打在灵魂上,是揶揄太过,手段太毒。他这种态度,除了顶严厉的人,本是一般常情。人类总想大大方方尽力作不辱创世者的假设,所以总不肯想象一个比他们自己的道德还低的宰治者;就是他们在巴比伦的水边坐下啼哭①的时候,他们也总要捏造出一些理由来,替那让他们流泪的压迫者辩护。
① 公元前五八六年。犹太为巴比伦王尼布甲尼撒所灭,百姓被掳到巴比伦当奴婢。《旧约·诗篇》第一百三十七章头一句说:“我们曾在巴比伦的河边坐下,一追想到锡安就哭了,”即指被掳后而言。犹太的先知和历史家,说到犹太的灭亡,都说那是犹太人民悖逆上帝,所以得到这种惩罚。
因为有这种情况,所以虽然别人在他面前劝他的话都不中用,但是他自己待着的时候,却自有一番自己选择的道路来安慰自己。像他那样习惯的人,有了他母亲留给他的那一所房子,和一年一百二十镑的收入,就很够作他的衣食用度的了。富足本来并不在数量的本身,而在取和与的比例。
他往往一个人在荒原上散步,那时候,过去就用它那朦胧模糊的手把他抓住,不放他走,让他听它的故事。于是他的想象,就给那个地方安插上它的古代居民;那久已被忘的开勒特部落,就好像高他不远,在他们那种狭路上走动,他差不多就好像在他们中间生活,瞅着他们的脸,看见他们站在到处臌起、完好如初的古冢旁边。那些文身涂饰的野蛮人①之中,在可以耕种的土地上居住的那一部分,和在这儿留下遗迹的那一部分比起来,好像是用纸写字的人,同用羊皮写字的人一般。前者的记载,早就叫耕犁毁掉了,但是后者的遗迹却仍旧存在。然而他们那两种人,无论生前,也无论死后,全都不知道有不同的命运在那儿等待他们。这种情况,叫他想到,事情不朽不灭的演化,是有不能预知的因素操纵着的。
① 文身涂饰的野蛮人:古代不列颠人,文身涂饰,罗马人叫居住在不列颠的民族Bretanes,意即文身涂饰的人。
冬天又来了,把寒风、严霜、驯顺的红胸鸟和闪烁的星光①也都带来了。过去那一年,朵荪几乎没感觉出来季候的变化;今年,她却把她的心怀敞开,接受一切外界影响了。在克林那一方面,他这位甜美的堂妹、她的婴孩和她的仆人生活的情况,都只是他坐着读那种字特别大的书那时候,隔着板壁,听到的一些声音而已。但是到后来,他的耳朵对于宅中那一部分发出来的那种轻微声音,都听熟了,所以他听着也差不多和亲眼看见的一样。一种细微轻快、半秒钟响一下的咯哒声音,引起了朵荪在那儿摇摇篮的形象;一种颤咏低吟的歌声,告诉他朵荪在那儿给小孩儿唱催眠曲;一阵沙子咯吱咯吱的声音,好像磨石中间发出来的那样,就引起了赫飞、或者费韦、或者赛姆,脚步沉重地走过厨房里石铺地面的画图;一种小孩子似的轻快脚步,同一种尖锐的欢乐歌声,就表示阚特大爷来拜访;阚特大爷的声音忽然止住,表示他把嘴唇放到盛着淡啤酒的酒杯上;一阵忙乱声加上一阵摔门声,表示动身到市上去赶集;因为朵荪,虽然现在有钱,可以身分高一点了,却仍旧过的是一种可笑的俭朴生活,为的是要把凡是能省的钱都省给她的小女孩。
① 闪烁的星光:一年四季里,冬季出现的星最灿烂、最亮、最明显,像大犬座、猎户座、双子座等。故这里这样说。
夏天有一天,克林在庭园里。紧站在客厅的窗户外面,窗户正像平时那样开着。他本来正在那儿看窗台上的盆花儿;那些花儿近来叫朵荪修理得又恢复了他母亲活着的时候那种样子了。朵荪那时正在屋里坐着,他忽然听见她轻细地尖声一喊。
“哎呀,你冷不防吓了我一跳!”她好像对一个刚进门的人说。“你这样轻轻悄悄的,我只当是你的鬼魂儿进来了哪。”
克林未免起了好奇心,往前走了一两步,往窗户里看去。他没想到,屋里站着的是德格·文恩,已经不是一个红土贩子了,而明显外露的,却是原先那种颜色,很奇怪地变没了,而成了普通正派规矩人脸上的颜色了。同时身上是白白的衬衫前胸,素淡的花背心,带蓝点的项巾,瓶绿色的褂子。这种样子,本身原没有什么奇怪,奇怪的是,他和原先一点儿也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