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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领袖思想的阳光下一遍一遍翻晒着自己的肉体和灵魂。
两个月的头一个月是兴修水利,情况与清水塘的农闲时节差不多,具体说是修一条贯穿农场的“反修渠”。我努力劳动,不偷懒服管教,也积极参加学习,不断批判自己的资产阶级右派思想。虽然有时心里也有牢骚和委屈,可没表现出来(改造的另一个收获是知道将与外界不和的东西包藏住)。后来天暖了播种时节到了,就搁下水渠开始播种。农场幅员辽阔,比清水塘农场大得多。有一眼望不到头的地面,见不到山岭,土地连着土地。春播工作量很大,农场进入“战斗”状态,管教干部以种种行之有效的办法激励我们积极表现。“考验你们的时候到了,表现好的摘帽解教,表现不好的后果自己知道!”我知这是句大实话,无论哪里的管教干部都喜欢同犯人讲大实话,讲硬邦邦的大实话。我们犯人也听惯了大实话。当然,也并不是所有管教都这么把话说得响当当硬邦邦,有的很温和入耳,有位姓邢的副队长还在队前讲了他家乡的一则农谚,说是“春天累掉裤子,秋天撑破肚子”。这有趣的话把队前的管教都逗笑了,可我们犯人都没笑,因为谁都清楚“累掉裤子”和“撑破肚子”于我们犯人没有因果关系。即使秋天打的粮食堆成山,我们该吃多少还是吃多少,没“撑破肚子”一说。但那段时间我们可真正是累掉了裤子,天不亮就被哨子吹起,然后列队到营外的大田“战斗”。肩扛“武器”的我们行走在夜色未褪的天地间,会让人联想到一队秦兵汉勇的破晓征战。我们同样是征战:战天斗地。拉犁、刨地、耙土……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可谁都不敢停下休息片刻,我们每个人的表现都在管教的监视之下。我们并不怨恨,因为我们不是初到农场改造的雏儿,我们清楚自己是被管制的人,清楚累掉裤子才是好表现。为节省时间,早饭由伙夫挑到地头,一人一个形状大小颜色都像猪心的窝头,吃了一直干到天晌。午饭还是一人一颗“猪心”,再就一直干到天黑。这时人人都饥饿疲劳到极点,全身像散了架,五脏六腑都像被掏空,心情也极坏,谁都不理谁,用凶凶的眼光盯人,连管教这时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愿多事(清水塘农场曾出现过管教在这时刻训斥犯人被殴打的事件)。回营区的路上不时听到有人摔倒的声音,就像一口袋粮食从驴驮子上重重掉到地上。许多人倒下再也起不来了。晚饭还是不差样的“猪心”,各人吞下肚就立刻趴在铺位上睡觉,睡得死猪一般,连鼾声都像猪哼哼,我们犯人都怀疑是顿顿吃“猪心”吃得人也变成了猪。
我回想在兴湖头两个月的所作所为无非是为自己的“反常”转场寻找原由,我没有找到。事实上找到了也毫无意义的。在管教干部向我宣布“收拾东西”十几分钟后我便走出了营区大门。这时我被告知:这次属本场内部调拨,新地方是农场边缘被犯人称为“御花园”的附属地。
“御花园”离农场中心四十多华里,步行大半天路程。这里也被称做“小场”。打眼望去,所谓的“御花园”实际上是一大片沼泽地包围着的一块小平地。时下沼泽地一片泛绿,足足的春天景象。粗略估计,沼泽地有几万亩面积,而“御花园”不过十几亩。“御花园”这名字很容易使人想到是一块花卉苗圃地,实际上不是,“御花园”里种植的是庄稼。与整个农场方圆百公里土地相比,区区“御花园”实在算不上什么,完全可以忽略不计。而场方却不肯忽略,其一这里土质肥沃,且被沼泽包围长年湿润,利于作物生长。其二也是最重要的:这里是一块不在册的土地,确切点说是场部的一块自留地。自留地的作用自然用不着解说,尽人皆知,犯人将它称做“御花园”已道出其中含义,但这多少显得不厚道。在人人饿肚子的大灾年,管教干部想法子多弄几斤粮食养家活口也实是情有可原。“御花园”通常有三个犯人劳动,以人均耕种土地面积衡量比大场的犯人要轻松。我被遣发到这里是因为不久前逃跑了一个,逃者是北京S大学历史系三年级学生。我顶替了他的空缺。这里的另外两个犯人,一个姓陈,叫陈涛,二十四岁,S大历史系学生;另一个姓龚,叫龚和礼,北大物理系的教授,一头半白头发,使人一下子看不出他的实际年龄,他俩被劳改的案由同我一样:五七年的老右。
龚教授、陈涛和我可以说是整个兴湖农场数千个劳改犯中最幸运的人。只要对我们的境况稍做介绍你就会相信我说的一点也不过分。我们脱离了农场的管制,来到这块自由的天地,天蓝地阔,空气流畅,没有铁丝网电网的圈围,没有警卫的日夜监视,甚至一个管教干部也没有,不知根底的人从沼泽地外面向这边望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