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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子的。叔公发现门上的玻璃把手还是原来的,只是被无数的手握过,多棱的玻璃球已经变成了淡黄色。那时当时从美国买回来的门把手,当时连螺丝都是从美国买回来的,样子也是美国四十年代的式样,就象是从美国平移了一栋房子到上海一样。后来,叔公又检查出浴室里的镜箱是原来的,甚至里面的
灯泡还是原来的,当时他们从德国定的货。只是那些当年为赶时髦的塑料面子的椅子,已经不知去向了。叔公还说过,春节大家都到起了吃团圆饭的时候,会将底楼的客厅,餐室等等四大间房间中间的门统统打开,连成一气。但当时,那底楼的房间里,飘荡着一种政府高级招待所寡淡拘谨的机关气,还有叔公和简妮才能体会到的抢夺者的霸气,还有那房子里物非人是的茫然。沙发都用蛋黄色的罩子蒙着,茶几上有被开水烫白了的杯底印子,窗帘角上有用红汞写的公物序号,只有地板还是被擦得锃亮的。
简妮猜想,照片里那一大家不折不扣穿着中式衣服的老老小小,大概当时就坐在那打开了中间的门,连成一气的大房间里拍的全家福。她在心里,终于将唐人街的餐馆与上海的政府高级招待所联系到了一起。
她对格林教授说:“我好象回到你书里那张王家全家福里去了。”
格林教授点头同意:“我也有这样的感受。”
老板娘领着服务生来到店堂里,她特地穿了红色的中式小袄和铁灰色的呢裤,团团的圆脸上喜盈盈地笑着,用上海话说:“我最喜欢春节时候看到你们这一家人了,到底是大户人家出来的人,个个都是衣服架子,会穿中式的衣服,不象别人,穿西式的衣服还好,一穿上中式礼服,坐不会坐,立不会立,活脱脱一只瘪三。那些香港的明星,没有一个穿得好中式礼服的,到底没有文化,没有教养呀!他们一点不晓得礼服根本就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合适穿上身的。”老板娘的话,说得满店堂的人都笑了。
她亲自从托盘里端出来干干净净十样冷盆,都是上海本帮菜:白斩咸鸡,油爆虾,四鲜烤夫,白肚,海蛰皮拌罗卜丝,酱鸭,皮蛋肉松,黄泥螺,蜜汁火方,镇江肴肉。最后,老板娘带着点卖弄地笑着,捧上一只小陶罐子,将上面的大红纸揭开,放到暖锅边上:“喏,今年好不容易弄到的,是我们对老客人的一点心意,奉送的。”那陶罐里散发出一股霉洞洞的臭气,很快就弄得店堂里到处都是。老板娘看了看店堂里,说,“要是有白人在吃饭,我还真不敢打开呢。”
老人们都笑着点头,称赞老板娘有心。那是宁波的臭冬瓜,在美国绝难买到的家乡小菜。年轻人都说那是宁波忌司。简妮没想到这样的东西和老人们身上的中国礼服一样,是这家人过年的“节目”。看到老人们纷纷将陶罐里的霉臭冬瓜夹到面前的小碟子里,她也夹了一块到自己的碟子里。老人们说,从前家里的冰箱,专门放为家里大人准备的臭冬瓜和霉千张。那时,有冰箱的上海家庭寥寥可数,谁也猜不出来客厅里一式巴洛克风格的王家在冰箱里放着的贴心小菜,竟是这些臭烘烘的东西。老人们那时还是时髦的少年,他们都不肯吃那些东西,但到现在,却将它当成了宝贝。
“吃得惯吗?”有人问简妮。
“在家里也吃的。”简妮说。早上上海的家里吃泡饭,爷爷就着一小碟臭冬瓜,象吃豆腐乳一样用筷子头点点戳戳的,还在上面淋几滴小磨麻油。“我爷爷最喜欢这东西。”
“甄展现在也怀旧了?”老人们纷纷吃惊地问,“从前他最讨厌这种味道。”
“现在他终于晓得,一个人与家里是划不开界线的。”爷爷的哥哥说,“我们年轻时候,大家都去虹桥兜风,你们还记得哇?大阿哥开飙车,和周家的人一起,大家都去,就是甄展不去,他说是要在家里读书,其实他一向是不大看得起我们这些公子哥儿。好象是燕雀安知鹏皓之志的意思。后来,倒是我们这些公子哥儿舒舒服服过了一生。他倒是蹉跎了。”
简妮用力剜了一眼那张红光满面的,庆幸的脸,回应道:“真的啊?” 她忍不住想到,在红房子西餐馆的家宴上,爷爷曾说过,就是让他再回美国,他也没脸见他的教授们。简妮在心里冷笑一声,她想,恐怕爷爷如今也没脸见他那时看不起的兄弟姐妹们。爷爷用筷子头点小碟子里的臭冬瓜那弓着背的样子,浮现在简妮眼前,这个1940年代不安于富贵的电机工程师,如今终于成了纽约亲戚饭桌上的悲剧人物。他的脸,好象一直憋住一口气。她不知道自己应该恨爷爷,还是应该恨这个叔公。大家其实都在心里埋怨爷爷的骄傲,都幻想过要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