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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悬起的心刚刚轻松下来,不料你母亲又出事了。
唉,人老了,记忆也老了,舌头也老了,就连皮肉里的血也老了,干什么都不可能像年轻人那么爽快、利落。你见过老人行走吗?一步一顿,走一步退半步,很烦人是不是?而他们自己却并不厌烦,是的,除了不厌其烦他们没有别的能耐。我相信我很早就已变成一个老人,一个啰嗦的人,譬如这拐杖,它是说明我老和啰嗦的有力把柄,我离不开它,它既是我的累赘,又是我的一只脚,我靠着它出门、上街,预防各种跌倒的危险。有时候,我也要用它打一条冒犯我的恶狗,大街上也许没有一条真正的狗,但是像狗一样的人并不是没有。哦,你看,我又把话扯远了。
那天是星期天,我记得很清楚,上午我在家阅读了几张解放区的报纸和一本小开本的油印刊物(都是秘密得到的),使我深受鼓舞。中午时候,天气很好,妻子让我带儿子和女儿去小红山公园看马戏团的演出,我以有事搪塞了。其实我没事,我只是想清静,想一个人呆在家里,让宝贵的孤独包围我,让那些平时沉睡的东西苏醒过来(就像有片薄薄的阳光在我心里蠕动着,使我看见细微,听到静的声音)。干我们这行静心静气是最重要的。
后来,我坐在阳台上,目送他们远去,初春的阳光温暖又快活地在孩子身上跳跃着,妻子一只手牵着儿子,一只手牵着女儿,很抒情的背影,很像一个幸福的母亲和家庭。这时我突然想,这场战争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结束?我在莫名其妙的不安中默默地回到房间,荒唐地翻出了上午已经看过的几张解放区报纸,重新又看了起来,仿佛这种阅读能够给我勇气,使我安宁。而事实也确实如此,因为几张报纸都亲切地告诉我:大决战已经开始,我们已经赢了第一个回合。我一边接受着熟悉的鼓舞(因为已是第二次),一边以一个幸福的人的眼睛预视着未来,我想我们的军队也许很快就会攻打南京,战争也许很快就会结束。
大约是一点多钟的时候,你母亲像幽灵一样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我马上意识到:她一定有什么紧急事要告诉我,就下楼去把门关了。回来,我见你母亲躺倒在沙发上,微睁着眼,满脸疲惫,像个病人。我想是不是出什么事把她吓得这样,所以心里更加着急,问她出什么事了。她不置可否地摇摇头,很心乱的样子。我又问:
“你脸色不好,很苍白,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她这才抬起头,看我一会,突然告诉我——很坚决地:“我怀孕了。”
“怀孕?”我像是被什么烫着似的,慌乱地说,“怎么可能呢?”
“我上午去医院了,”你母亲摇摇头说,“没错的,已两个多月了。”
我徒然地在房间里徘徊,思考,我知道,这并不是个正常的喜讯,你母亲找我也并不是来报喜的。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一道费解的难题,要考验我们的理性和感情。我不需夸张就可以这么说:这个生命伸出的一只手握住了我们的良心,另一只手却抓住了我们战士的信念,它把两件我们最最珍视的东西放在一起,同时又无情地让我们做“只要其一”的选择,这种选择无疑是我们每个战士最最害怕面对的:比死亡还害怕!死亡对我们来说并不是可怕的事,因为我们无视死亡,因为我们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人们经常这样说,我们确实也是这么做的。
“他知道吗?”我问。
“谁?”
“大海。”大海是杨丰懋的代号。
“他去缅甸了。”
“什么时候能回来?”我想这种事情应该首先让孩子父亲知道……
“不知道,”你母亲说,“才走的,也许还要很久。”
我又问:“现在有谁知道?”
她说:“没人知道,就你和我。”
我问:“你打算怎么办?”
她说:“你看呢?”
我说:“这个问题只有你和组织才有权回答。”
以后几天我一直在等她的回音,我希望马上召开一次红楼会议。但会议不是我和你母亲可以召开的,我们只有等着它开,无权召开;只有老A或者代老A才有权召开红楼会议。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当老A(老大),只有在那几天里我忽然希望自己就是老A。
有天,我去“小洋楼”给郑介民送文件,经过你母亲办公室时,我故意干咳两声,通告你母亲我来这里了,如果有事她会设法与我取得联系的。我们当时有种约定的联系方式:只要你母亲在楼道的大厅里给人算扑克牌命,就说明有事,我就要注意接收信号。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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