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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乌衣巷(6)
时令之故,草木已现败绩,今岁秋意早至,庭院中寂寂无声,琬宁近日咳疾渐重,时常唠血,她亦多梦,那入梦最多的场景,便是他在黑沉沉的书房中,坐在黑沉沉的几案前,全身静默,捧着的不是书,而是一颗俯瞰众生的冰心。她每每惊醒时,枕边便次次湿透。
暮色四合,琬宁越发觉得冷,暖阁替她围得早,却依然无多少用处。她不再挽髻,一头青丝垂在被外,闪着幽幽的光泽,便是这样一把好头发,似还可告慰一旁侍立的婢子,然方离去的大夫,所留下的摇头叹息,所留下的只言片语,让陪伴贺娘子多年的婢子在转身进来的刹那不得不勉力掩饰了,才微微冲她一笑:
“娘子,想读书吗?”
琬宁无力摇首,一张面孔失血至此,乍然望去,像戴了张镌刻过度的苍白假面,她摸索伸出手来,颤颤去触四儿的胳臂:“四儿姊姊,我……我实在是太冷,你抱着我可好?”
四儿见她如此,泪顷刻而出,扭过头去坐到榻上,将几无重量的贺娘子抱在怀间,她轻盈似羽,四儿无意碰到她一截手臂,好似冰柱,烫得四儿无处可躲,泪也便愈发汹涌,然而四儿的声音平静:
“娘子,这般可能温暖一些?”
琬宁虚弱地弯在她臂间,任由婢子不住藏掖被角,已经无缝,已经无缺,好似自己的这一生,琬宁望着若虚若实的一点灯火,想起他曾答应过数次却始终未能成行的一事,遂痴痴问道:
“四儿姊姊,你信长相守么?”
她肺腑中仿佛藏了无尽污血,微一皱眉,便自嘴角翻涌而出,烙印在胸前,似红梅,似春花,她掩饰得极佳,让温暖的阁中,唯独起伏着她虚弱之声。
“信,奴婢信……”四儿亦掩饰得极佳,泪水顺着贺娘子的青丝缓缓而下,琬宁却笑道:“可是,我不信的,四儿姊姊,这世上,是没有长相守的,长相守,它其实只是个梦,四儿姊姊,你知道么?我这一生,最怕,最怕的便是,”她泪中的笑,已是这一生所奏乐章的最后冷清尾音。她依旧望灯火,脑中往事连绵,胸腔似落了场大雪,通明而凄冷,她察觉到有一丝温热的血染在了指尖,而窗外似雨声,似风声,琬宁提了提气力,“我最怕的便是离别,可不幸的是,我这一生,总是在跟他人告别,而如今,我知道是等不来他了,四儿姊姊,”鲜血如浆般直冲咽喉,她这一回没有去阻止,任由粘稠的腥甜蔓延,“我跟他,其实,并没有什么,没有长相守,什么都没有,只不过相逢一场罢了,是我会错意……”
身后婢子拥住她腰腹的那只手,终亦染上她温热的生命之火,四儿避过脸去,死死咬住了双唇,好半日才挤出自欺欺人的零碎言语:
“娘子不要灰心,您会等到大公子的……明年,明年春日,让大公子再陪您坐那荼蘼花架下说说话,没有别人,只有您和大公子,谁也不会来打扰你们,奴婢就在园子口替您守着,谁也不让进来……”
青丝渐赤,琬宁嘴角渐渐噙住一抹欣慰笑意:“四儿姊姊,多谢你。”她知自己断再无春日可言,再无可期,却仍由衷将谢字道出,她的双眸也仍盈着一汪水色,倒映着此生千百种纷杂风景,那颗早被撕裂已入膏肓的心犹自凄惶而动,可她眉目间忽现一团灿烂情怀:
“四儿姊姊,劳烦你把那支金步摇取来为我戴上,还有,”她努力移目朝四下看去,“我们再多点些灯罢,让这屋子,再明亮些,再暖和些,你说好不好?”
怀中紧搂的仿佛只是一缕青冥之地的雾岚流光,四儿生怕一松手,便要散了去,却又不愿拂她意,怔愣片刻后,衣裙窸窣的声音响起,四儿将所有烛台取出点上,灯油满溢,烛花哔啵,浑非暗夜的亮光,终照得此间一如白昼。
那支金步摇静静躺于奁盒,四儿打开的刹那,突然呆立:仿佛又可见它摇曳于美人鬓云之上,同美人额间花钿相映成辉,贺娘子将发丝掠到了耳后,螓首低垂,腼腆笑着。
四儿恍恍回神,为榻上已是残焰的贺娘子小心仔细插好那支步摇,不忘温柔赞美:“娘子真好看。”琬宁便携着颊畔的狼藉血迹朝婢子展颜,目中仍是她无论经由多少跌宕世事皆无从摧毁的纯情,“是么?四儿姊姊,我真的好看么?”
四儿将她手紧紧执住,垂下眼眸,一滴热泪忍在眶间,声音有如春燕低喃:“真的,娘子真的好看……真的好看……”
当伤心到极处的婢子再缓缓抬首时,贺娘子已阖上双目,面容平静似从不曾受过这人世的半分苦楚,四儿在凝望片刻后,忽一阵战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