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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享受。因为靠近 火车站地方的人,乘车太便当;即使另有水路可通,没有人肯走;因而没有客船的供应。只 有石门湾,火车不即不离,而运河躺在身边,方始有这种特殊的旅行法。然客船并非专走长 路。往返于相距二三十里的小城市间,是其常业。盖运河两旁,支流繁多,港汊错综。倘从 飞机上俯瞰,这些水道正象一个渔网。这个渔网的线旁密密地撒布着无数城市乡镇,“三里 一村,五里一市,十里一镇,二十里一县。”用这话来形容江南水乡人烟稠密之状,决不是 夸张的。我们石门湾就是位在这网的中央的一个镇。所以水路四通八达,交通运输异常便 利。我们不需要用脚走路。下乡,出市,送客,归宁,求神,拜佛,即使三五里的距离,也 乐得坐船。倘使要到十八里(我们称为二九)远的崇德城里,每天有两班轮船,还有各种便 船,决不要用脚走路。除了赤贫、大俭,以及背纤者之类以外,倘使你“走”到了城里,旁 人都得惊讶,家人将怕你伤筋,你自己也要觉得吃力。唉!我的故乡真是安乐之乡!把这些 话告诉每天挑着担子走一百几十里崎岖的山路的内地人,恐怕他们不会相信,不能理解,或 者笑为神话!孟子曰:“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这回江南的空前浩劫,也许就是这种安乐 的报应罢!
然而好逸恶劳,毕竟是人之常情。克服自然,正是文明的进步。不然,内地人为什么要 努力造公路,筑铁路,治开垦呢?忧患而不进步,未必能生;安乐而不骄惰,决不致死。所 以我对于我们的安乐的故乡,始终是心神向往的。何况天时胜如它的地利呢!石门湾离海边 约四五十里,四周是大平原,气候当然是海洋性的。然而因为河道密布如网,水陆的调剂特 别均匀,所以寒燠的变化特别缓和。由夏到冬,由冬到夏,渐渐地推移,使人不知不觉。中 产以上的人,每人有六套衣服:夏衣、单衣、夹衣、絮袄(木棉的)、小绵袄(薄丝绵)、 大绵袄(厚丝绵)。六套衣服逐渐递换,不知不觉之间寒来暑往,循环成岁。而每一回首, 又觉得两月之前,气象大异,情景悬殊。盖春夏秋冬四季的个性的表现,非常明显。故自然 之美,最为丰富;诗趣画意,俯拾即是。我流亡之后,经过许多地方。有的气候变化太单 纯,半年夏而半年冬,脱了单衣换棉衣。有的气候变化太剧烈,一日之内有冬夏,捧了火炉 吃西瓜。这都不是和平中正之道,我很不惯。这时候方始知道我的故乡的天时之胜。在这样 的天时之下,我们郊外的大平原中没有一块荒地,全是作物。稻麦之外,四时蔬果不绝,风 味各殊。尝到一物的滋味,可以联想一季的风光,可以梦见往昔的情景。往年我在上海功德 林,冬天吃新蚕豆,一时故乡清明赛会、扫墓、踏青、种树之景,以及绸衫、小帽、酒旗、 戏鼓之状,憬然在目,恍如身入其境。这种情形在他乡固然也有,而对故乡的物产特别敏 感。倘然遇见桑树和丝绵,那更使我心中涌起乡思来。因为这是我乡一带特有的产物;而在 石门湾尤为普遍。除了城市人不劳而获以外,乡村人家,无论贫富,春天都养蚕,称为“看 宝宝”。他们的食仰给于田地,衣仰给于宝宝。所以丝绵在我乡是极普通的衣料。古人要五 十岁才得衣帛;我们的乡人无论老少都穿丝绵。他方人出重价买了我乡的输出品,请“翻丝 绵”的专家特制了,视为狐裘一类的贵重品;我乡则人人会翻,乞丐身上也穿丝绵。“人生 衣食真难事”,而我乡人得天独厚,这不可以不感谢,惭愧而且惕励!我以上这一番缕述, 并非想拿来夸耀,正是要表示感谢、惭愧、惕励的意思。读者中倘有我的同乡,或许会发生 同感。
缘缘堂就建在这富有诗趣画意而得天独厚的环境中。运河大转弯的地方,分出一条支流 来。距运河约二三百步,支流的岸旁,有一所染坊店。名曰丰同裕。店里面有一所老屋,名 曰敦德堂。敦德堂里面便是缘缘堂。缘缘堂后面是市梢。市梢后面遍地桑麻,中间点缀着小 桥、流水、大树、长亭,便是我的游钓之地了。红羊之后就有这染坊店和老屋。这是我父祖 三代以来歌哭生聚的地方。直到民国二十二年缘缘堂成,我们才离开这老屋的怀抱。所以它 给我的荫庇与印象,比缘缘堂深厚得多。虽然其高只及缘缘堂之半,其大不过缘缘堂的五分 之一,其陋甚于缘缘堂的柴间,但在灰烬之后,我对它的悼惜比缘缘堂更深。因为这好比是 老树的根,缘缘堂好比是树上的枝叶。枝叶虽然比根庞大而美观,然而都是从这根上生出来 的。流亡以后,我每逢在报纸上看到了关于石门湾的消息,晚上就梦见故国平居时的旧事。 而梦的背景,大都是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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