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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节越来越近了,一晃儿已是腊八。欢喜或忧惧强迫着人去计划,布置;还是二十四小时一天,可是这些天与往常不同,它们不许任何人随便的度过,必定要作些什么,而且都得朝着年节去作,好象时间忽然有了知觉,有了感情,使人们随着它思索,随着它忙碌。祥子是立在高兴那一面的,街上的热闹,叫卖的声音,节赏与零钱的希冀,新年的休息,好饭食的想象都使他象个小孩子似的欢喜,盼望。他想好,破出块儿八毛的,得给刘四爷买点礼物送去。礼轻人物重,他必须拿着点东西去,一来为是道歉,他这些日子没能去看老头儿,因为宅里很忙;二来可以就手要出那三十多块钱来。破费一块来钱而能要回那一笔款,是上算的事。这么想好,他轻轻的摇了摇那个扑满,想象着再加进三十多块去应当响得多么沉重好听。是的,只要一索回那笔款来,他就没有不放心的事了!
一天晚上,他正要再摇一摇那个聚宝盆,高妈喊了他一声:“祥子!门口有位小姐找你;我正从街上回来,她跟我直打听你。”等祥子出来,她低声找补了句:“她象个大黑塔!怪怕人的!”
祥子的脸忽然红得象包着一团火,他知道事情要坏!
第九章
祥子几乎没有力量迈出大门坎去。昏头打脑的,脚还在门坎内,借着街上的灯光,已看见了刘姑娘。她的脸上大概又擦了粉,被灯光照得显出点灰绿色,象黑枯了的树叶上挂着层霜。祥子不敢正眼看她。
虎妞脸上的神情很复杂:眼中带出些渴望看到他的光儿;嘴可是张着点,露出点儿冷笑;鼻子纵起些纹缕,折叠着些不屑与急切;眉棱棱着,在一脸的怪粉上显出妖媚而霸道。看见祥子出来,她的嘴唇撇了几撇,脸上的各种神情一时找不到个适当的归束。她咽了口吐沫,把复杂的神气与情感似乎镇压下去,拿出点由刘四爷得来的外场劲儿,半恼半笑,假装不甚在乎的样子打了句哈哈:“你可倒好!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头啊!”她的嗓门很高,和平日在车厂与车夫们吵嘴时一样。说出这两句来,她脸上的笑意一点也没有了,忽然的仿佛感到一种羞愧与下贱,她咬上了嘴唇。
“别嚷!”祥子似乎把全身的力量都放在唇上,爆裂出这两个字,音很小,可是极有力。
“哼!我才怕呢!”她恶意的笑了,可是不由她自己似的把声音稍放低了些。“怨不得你躲着我呢,敢情这儿有个小妖精似的小老妈儿;我早就知道你不是玩艺,别看傻大黑粗的,鞑子拔烟袋,不傻假充傻!”她的声音又高了起去。“别嚷!”祥子唯恐怕高妈在门里偷着听话儿。“别嚷!这边来!”他一边说一边往马路上走。
“上哪边我也不怕呀,我就是这么大嗓儿!”嘴里反抗着,她可是跟了过来。
过了马路,来到东便道上,贴着公园的红墙,祥子—;—;还没忘了在乡间的习惯—;—;蹲下了。“你干吗来了?”“我?哼,事儿可多了!”她左手插在腰间,肚子努出些来。低头看了他一眼,想了会儿,仿佛是发了些善心,可怜他了:“祥子!我找你有事,要紧的事!”
这声低柔的“祥子”把他的怒气打散了好些,他抬起头来,看着她,她还是没有什么可爱的地方,可是那声“祥子”在他心中还微微的响着,带着温柔亲切,似乎在哪儿曾经听见过,唤起些无可否认的,欲断难断的,情分。他还是低声的,但是温和了些:“什么事?”
“祥子!”她往近凑了凑:“我有啦!”
“有了什么?”他一时蒙住了。
“这个!”她指了指肚子。“你打主意吧!”
楞头磕脑的,他“啊”了一声,忽然全明白了。一万样他没想到过的事都奔了心中去,来得是这么多,这么急,这么乱,心中反猛的成了块空白,象电影片忽然断了那样。街上非常的清静,天上有些灰云遮住了月,地上时时有些小风,吹动着残枝枯叶,远处有几声尖锐的猫叫。祥子的心里由乱而空白,连这些声音也没听见;手托住腮下,呆呆的看着地,把地看得似乎要动;想不出什么,也不愿想什么;只觉得自己越来越小,可又不能完全缩入地中去,整个的生命似乎都立在这点难受上;别的,什么也没有!他才觉出冷来,连嘴唇都微微的颤着。
“别紧自蹲着,说话呀!你起来!”她似乎也觉出冷来,愿意活动几步。
他僵不吃的立起来,随着她往北走,还是找不到话说,混身都有些发木,象刚被冻醒了似的。
“你没主意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