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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大声告诉他,我不从台湾来。我是大陆作家,从中国大陆来的。
我看见他眼珠亮了亮,好像电压不足的灯泡突然充了电,但是他脸上并没有显示出惊讶的表情,我想这是他面部肌肉太老化,神经已经失去作用的缘故。铜壶里的水噗噗地开了,溅到火塘里,灰尘扬起来,老人忽然大声咳嗽起来,咳得上气不接下气,脸皱在一起,表情很痛苦。我连忙替他捶背,我猜他一定患有老年性哮喘或者肺气肿之类疾病。我想起采访包里有咳嗽药,就取出来请他服用,但是遭到他拒绝。我看见他的腰越佝越低,身体蜷曲,好像同体内一个看不见的敌人搏斗,我想要是在城市,他怎么也该住院治疗。后来还是那个中年妇女出来,喂他半碗黑糊糊的什么汤汁,他的咳嗽才渐渐平息下来。咳嗽耗尽老人体力,他像架能量耗尽的破机器,呼哧呼哧地喘息着,渐渐沉入半睡半醒的休眠状态。
我只好轻手轻脚地告辞了。
没想到第二天再次登门拜访,竟吃了闭门羹,中年妇女面无表情地推辞说,老人身体不适,此后几次求见均遭婉拒。
我明白这是老人不愿意接受采访,也就是说,我这个来自祖国大陆的作家成了不受欢迎的人。至于其中原因,我猜想可能还是历史遗留的意识形态起作用。我愤愤想现在什么时候了,海峡两岸都在搞统一,一国两制,实行“三通”,他这个老顽固怎么这么陈旧,还生活在发霉的阶级仇恨里?万般无奈,我只好转而拜访另一位老人,不料登门才知,那人早已中风瘫痪,老年痴呆,连话也不会说,我只看见一具会呼吸的干尸。
很显然我在这里遭到历史狙击,问题在于,主动权操在别人手上,不由我支配。说服老人,帮助他超越意识形态对立?向他宣传大好形势,或者再讲一遍关于我父亲参加中国远征军,我著名的姑婆如何嫁给蒋纬国先生的故事?恳求他帮助我,以情动人?如此等等,我绞尽脑汁,可是别人根本不给我机会。他根本不见我,就像面对石壁,你能让石头开缝么?一连两天,我像热锅上的蚂蚁,欲罢不能,欲采访也不能,我该怎么办呢?
这天下午,寨子里突然发生一件事,这事看似与我这个外人无关,但是它的结局却意外改变我的处境。一个年轻产妇难产,立刻惊动全村人。需要说明的是,我下榻这间小旅店是村里唯一旅店,其实也说不上旅店,一间大房子几张竹床,相当于鸡毛店,平时只有过往马帮歇脚。店老板是个很老实的掸族人,名字叫若埃(音),会讲几句汉话,他慌慌张张来敲门,拉着我结结巴巴说客人救救罕娜。
罕娜就是那个年轻产妇的名字。我弄糊涂了,连忙声明我又不是医生,拉我去做什么?若埃把我拉到一间被称作“公房”的大房子里。公房外面已经围了很多村民,大家表情沉重,都不说话,默默让开一条路,好像我是他们等待已久的救星。等我进屋一看,倒把我吓了一跳,原来根本没有什么穿白大褂的医生,除了香案上供着菩萨和供品,只有两个面孔黢黑的老女人(接生婆)在摆弄那个产妇。产妇已经没有声气,地上淌了许多发黑的血。很明显接生婆已经束手无策,她们只好不停地往产妇嘴里灌黑糊糊的汤汁。即使我从未学医,我也看出来如果再折腾下去大人孩子肯定都没命了。
我在长篇纪实文学《中国知青梦》里讲述过一位上海女知青死于难产大流血的故事,那是知青年代发生在云南边疆的惨剧。然而世纪末在金三角,我又面对另一出即将发生的同样惨剧。我着急地说干吗不快请医生来?若埃哭丧着脸说没有医生,村里女人都这样生孩子。我说村里有懂医的人吗?她需要输血而不是灌那种破汤,要不赶快送镇上医院。若埃回答说镇上没有医院,勐回也没有医院,整个百里范围内都没有医院。我大吃一惊,说怎么可能呢?你们不生病吗?生病怎么办?若埃不说话,我明白他的话是真的,如此广大地区,方圆百里竟没有一座医院,甚至一所小小的卫生所?……远离文明与科学,这就是金三角人一直面临的生存现实。我说你快告诉我,我能帮什么忙?若埃低声说,客人的车……救救罕娜。我明白了,山区交通不便,村子里有马帮,却没有汽车,我是从美斯乐雇的一部客货两用车,以保障长途采访之用。我说,最近的医院在哪里?若埃回答:在清迈,清迈有生孩子的医院。我心里惊叫起来,清迈至少有两百公里以上,又是山路,谁知道产妇会不会死在路上?
问题是产妇现状容不得我多想,事不宜迟,我马上让司机小董把车开来,人们小心地把产妇抬上车,我看见许多女人都低着头,双手合十,嘴里默诵着什么,好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