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挖挖,看能否在土里找见我。我父亲却坚信我走远了,让他们别再费劲,都快进屋去。他们说话时我就站在旁边的树枝上,圆睁着双眼,陌生地看着他们。
每天夜里我都跳到房顶,头探进天窗,看睡了一炕的家人。看从前我睡觉的那片炕。我父亲半夜出来扫土时,我又落到一旁的树枝;直直地看着他。他扛着锨在昏黄月光下的村子里,挨个地窥视那些天窗时,我就飞在他头顶,无声地煽动翅膀。
仿佛永远是暗夜。白天也昏昏沉沉。太阳在千重尘土之外,起起落落。我一会儿站在树枝上,一会儿又飞到房顶。他们很少出来了。地里的庄稼被土埋没。外面彻底没人做的事情了。我不住抖着翅膀上的土,不住从土中拔出双脚。从外面看过去,村庄已成一座连一座的沙土丘。天上除了土什么都没有。已经好几年,天上不往过飞鸟了。我有些寂寞,就试着下了一个蛋,一转眼就找不见了。我用爪子挖土,用翅膀扇,都没用,土太厚了。过了一个月,我都有快淡忘这件事了。突然,从我丢蛋的深土中钻出一只老鼠,我吓了一跳,正要飞开,老鼠说话了:爸爸,你原谅我。我没办法才变成老鼠。你也变成老鼠吧。你变成鸟,想在被土埋掉前远远飞走。可是,满世界都是土。我们只有土里的日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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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独自过掉的几种生活(6)
那以后我才知道,好多人变成老鼠了。我以前认识的那些人,张富贵、麻五、冯七、王秀兰、刘五德,全鼠头鼠脑在土里生活,而且一窝一窝地活下来。我父亲在一个又一个昏黄月夜,耳朵贴着那些天窗口听见的已不是人的呼噜和梦呓,而是唧唧的老鼠叫声。
这个村庄只剩下我们一家人了。
我父亲扛着铁锨爬进天窗,看见缩在墙角灰头土脸的一群儿女。他赶他们出去,吹吹风,晒晒太阳。再窝下去身上就长毛了。
他们全眼睁睁看着父亲,一动不动。
最后的几麻袋苞谷码在我以前睡觉的炕边,在中间那只麻袋的底下,有一个小洞,那是我打的,每天晚上,我从麻袋里偷十二粒苞谷。我和我的五个儿女(我已经五个儿女了),一个两粒,就吃饱了。
我估算着,我的家人要全变成老鼠,还可以活五年。那些苞谷足够一大窝老鼠吃五年。要接着做人,顶多熬五个月就没吃的了。到那时,我和我的儿女或许会活下去。老鼠总是比人有办法活下去。那些埋在沙土中的谷粒、草籽草根,都是食物。
我父亲肯定早想到了这些。他整夜在村子里转,一个人,一把铁锨。他的背早就驮了,头也耷拉下来。像我许多年前独自在村里转,那时我整夜想着怎样逃跑,不被土埋掉。他现在只想着怎样在土里活下去。他已经无处逃跑了。我不知道他还能坚持多久。迟早有一天,他从外面回来,看见一群儿女全变成老鼠,唧唧地乱窜。他会举锨拍死他们,还是,睁一眼闭一眼,任他们分食最后的粮食。
他迈着人的笨重脚步,在村子里走动时,我就跟在他身后,带着我的五个儿女。我看见的全是他的背影。他走到哪,我们跟到哪。我对我的儿女说,看,前面那个黑糊糊的影子,就是你们的爷爷。我的儿女们有点怕他,不敢离得太近。我也怕他肩上的铁锨,怕他一锨拍死我。我的父亲永远不知道,他在昏黄的月色中满村子走动时,身后跟着的那一群老鼠,就是他的儿孙。
我的儿女们不止一次地问我:我们为啥一夜一夜地跟着这个人在村子里转。我无法说清楚。遍地都是老鼠,我父亲是唯一一个走在外面的人了。尽管他看上去已不太像人,他的背脊被土压弯,头被土压垂,但他肩上的铁锨,直直地朝天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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