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屎,但已经看不见乌鸦了,它们的颜色和夜搅在一起,白皮松的阴影浓重地罩住了硷畔沿。
当我被拉扯着进村,挣扎中,我就看到过这四棵白皮松,高高地站在坡崖下。我惊恐这是到了什么地方,村子竟然就是一面坡,又全然被掏空了,高低错落的都是些窑洞,我感觉我成了一只受伤的还蠕动的虫子,被一群蚂蚁架起来往土穴里去。我大声呼叫着王总,王总是一直带领我的,但王总却没见了踪影,而有人在说:蒙上眼,别让她记住来路!那一瞬间我记起娘说过的话,娘说人上世来,阴间的小鬼们都会强迫着让喝迷魂汤,喝上迷魂汤就忘了你是从哪儿来的。我的小西服被扒下来包住了我的头,我把小西服又拽下来,还在喊:王总,王总——!他们哈哈大笑:王总发财了,正数钞票哩!一拳就打在我的下巴上,我昏倒在地上,后来便关闭在这土窑里。
我从来没有住过甚至也没有见过窑洞可以是房子,它没有一根木头作梁作栋,虽有前窗,太阳照进来就簸箕大一片光,也少了后门,空气不流通,窄狭,阴暗,潮闷,永远散发着一种汗臭和霉腐的混合味。黑亮夸耀着他们世世代代就住窑洞,节省木料和砖瓦,而且坚固耐用。得了吧,啥才住洞窑土穴,是蛇蝎,是土鳖,是妖魔鬼怪,你们如果不是蛇蝎土鳖和妖魔鬼怪变的,那也是一簇埋了还没死的人。
而我却也成了埋了没死的人。
已经有很多年了,社会上总有着拐卖妇女儿童的传闻,但我怎么能想到这样的事情就摊在了我身上?更不敢想的是,像我这么一个大人,还有文化,竟然也就被拐卖了?!
关闭在窑里,我和外面的世界就隔着这面窗子,窗子有四十八个方格,四十八个方格便成了我分散开的眼。从硷畔上能看见一股一股炊烟,也能听到鸡鸣狗咬,人声吵骂,但看不到那些人家的窑洞。远处的黄土原起起伏伏,一直铺展到天边,像一片巨大无比的树叶在腐烂了,仅剩下筋筋络络,这就是那些沟,那些岔,那些峁台和壑梁。那里每天都起云,云下的峁台上就有人套着毛驴犁地,从峁台的四周往中间犁,犁沟呈深褐色,如用绳索在盘圈儿,圈儿越来越小,越来越小,人和毛驴就缠在了中间。当那云突然飘动的时候,太阳红着却刮了风,就有幕布一样的阴影从远方极速地铺过来,硷畔上黑了,白皮松黑了,黑亮爹更黑得眉目不清。
黑亮爹不是在硷畔沿上凿那些石头,就是在左侧他住的窑门口做针线。最硬的活计和最软的活计,他干起来都是那么一丝不苟,可稍有风吹草动,就激灵一下扭过头来,朝我的窑窗看一眼。他的窑再过去还有什么,斜出去的土崖拐角挡住了我的视线,黑亮每天提了我窑里的一桶屎尿去那里了,又提了空桶放回来,那里可能就是厕所,还有猪圈鸡棚。在我窑的右侧还有两孔窑,靠近这边的住着一头毛驴,毛驴不像狗老卧在我的窑门外,但狗一听我摇门窗就吠,狗一吠毛驴也长声叫唤。靠外的一孔窑里住着黑亮叔,白天晚上的他总闲不下,一会儿给毛驴窑里垫土沤草,一会儿从什么地方抱了柴禾回来。我先在夜里以为见了鬼,后来才知道他是瞎子,瞎子分不出什么是白天黑夜的。从瞎子的窑再过去,便又是斜出来的土崖另一个拐角,那里有一篷葫芦架,葫芦吊了六七个,但都用圆的方的木盒子包着,看不见窑门窑窗,而似乎是窑门旁春节贴的对联已经破了一角,在风里一起一落,像一只鸟,永远在那里扇翅膀。那就是老老爷家。老老爷姓什么,我判断他姓白,黑狗姓黑因为它是黑狗,而老老爷窑前葫芦架上开的是白花,老老爷就应该姓白。至于白皮松上一到傍晚就落着乌鸦,是姓黑还是姓白,我无法结论。听他们议论,上百年了这四棵白皮松一直长着,又只栖乌鸦,白皮松就是村子的风水树,乌鸦也就是吉祥鸟。这些乌鸦黑得如烧出来的瓷壶,拉下的稀屎却是白的,每天傍晚后就往下拉,把硷畔沿拉得白花花的,如同涂了一层又一层的石灰浆。
硷畔上能看到的还有石磨和水井,石磨在右边,水井在左边。他们说这是白虎青龙。石磨很大,两扇子石头合着,就是个嘴咬噬粮食,可能是年代太久了,推动石磨只推动的是石磨的上扇,上扇被磨薄了仅是下扇的一半厚,再磨粮食就得在上扇上压一块石头增加重量。水井的石井圈也已经很老,四周都是井绳勒出的沟渠儿,绞动时轱辘上那么一大捆绳放下去,放半小时,然后又是近一个小时往上摇,连声咯吱,像是把鬼卡着脖子往上拉,拉出半桶带泥的水。入夏以来黑亮爹几次在嘟囔八个月不下一场雨了,水位一天比一天下降:哦天还让人活不活,吃食不宽裕,凉水也喝不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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