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肯再谈,只因今天家里有人在等。只因今天,我是一个少年。
赶回来了,跑得全身出汗,看见的,是两张红红的脸,并在一起,一起在梦里飞蝶。
这张字条,平平整整的放在桌上。
再念了一遍这张条子,里面没有怨,有的只是那个被苦盼而又从来不回家的小姑。
“您”字被认真的改掉了,改成“您”。尽心尽意在呼唤那个心里盼着的女人。
小姑明天一定不再出去。对不起。
您可以在这里做功课,你们说的。你们睡在书桌的旁边。仍然知道;小姑的夜不在卧室,而在那盏点到天亮的孤灯。
那盏灯,仍然开着,等待的人,却已忍不住困倦沉沉睡去。小姑没有回来,字条上却说:“谢谢小姑!”恩、慈并排睡着,上面有片天。
十点钟的一月二十六日,小姑没有回家,你们说:“也许会睡着”,又是几点才也许?天慈的手表,没有脱下来,是看了第几百回表,才怅然入梦?
我想靠近你们的耳边去说,轻轻的说到你们的梦里去——小姑回来了,在一点三十七分的一月二十七日。小姑今天一定不出去。对不起,谢谢你们的也许。
“我们早上醒来的时候,看见你的房间还有灯光。再睡一下,起来的时候,又没有了你的光。后来十一点的时候,又来偷看,你就大叫我们倒茶进来了……”
一句话里,说的就是时候,时候,又时候,你们最盼望的时候,就是每天小姑叫茶的时候,对不对?
今天小姑不跟任何人见面,小姑也不能再跟你们一起去东方出版社。小姑还要做功课,可是你们也可以进来,在书房里赖皮,在书房里看天恩的《孤雏泪》,看天慈的《亚森罗苹》。也可以盖图章、画图画、吃东西、说笑语、打架、吵架,还有,听我最爱的英文歌:“你是我特别的天使”。听一百遍。
十岁了,看过那么多故事书,写过五个剧本,懂得运用三角尺,做过两本自己的画,还得到了一个小姑。十岁好不好?双胞胎的十岁加起来,每天都是国庆日。双十年华,真好,是不是?
初见你们是在医院里。
再见你们已经三岁多了。
你们会看人了,却不肯认我——这个女人太可怕,像黑的外国人。你们躲在祖母的身后,紧紧拉住她的围裙。那个女人一叫你们的名字,你们就哭。
不敢突然吓你们,只有远远的唤。也不敢强抱你们,怕那份挣扎不掉的陌生。
“西班牙姑姑”是你们小时候给我的名字,里面是半生浪迹天涯之后回来的沧桑和黯然。
你们不认我,不肯认我。
我是那个你们爸爸口中一起打架打到十八岁的小姐姐,我也是一个姑姑啊。
第一次婚后回国,第一次相处了十天总是对着我哭的一对,第一次耐不住了性子,将你们一个一个从祖母的背后硬拖出来痛打手心。然后,做姑姑的也掩面逃掉,心里在喊:“家,再也不是这里了——这里的人,不认识我——”
小姑发疯,祖母不敢挡,看见你们被拚命的打,她随着落下了眼泪。不敢救,因为这个女儿,并不是归人。祖母一转身进了厨房,你们,小小弱弱又无助的身子,也没命的追,紧紧依靠在祖母的膝盖边;一对发抖抽筋的小猫。呜呜的哭着。
那么酷热的周末,祖父下班回来,知道打了你们,一句话也不说,冒着铁浆般的烈阳,中饭也忘了吃,将你们带去了附近公园打秋千。他没有责备女儿——那个客人。
那一个夜晚,当大家都入睡的时候,小姑摸黑起来找热水瓶,撞上了一扇关着的门。
这里不能住了,不能不能不能了。这里连门都摸不清,更何况是人呢?也是那个晚上,镜里的自己,又一度没有了童年,没有了名字。看见的反影,只是陈田心的妹妹和陈圣、陈杰的姐姐;那个不上不下,永远不属于任何人的老二。没有人认识我,偏在自己的家园里。不能了,真的再也不能了。
三件衣服、两条牛仔裤,又换了起来。那个千疮百孔的旅行袋里,满满的泪。
告别的时候,你们被爸爸妈妈举了起来,说:“跟小姑亲一个!”
你们转开了头,一个向左,一个向右。
小姑,笑了笑,提起了手里拎着的九个爱檬芒果,向父母中国,重重的点了点头,转身进了出境室。
那本写着西班牙文的护照,递上柜台的时候,一片又一片台北的雨水。唉!这样也好,转开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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