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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仁卿的报告:
首先,我对自己未能守时表示歉意。您要求我对韩头条的精神状态写份报告。其实,对他的精神鉴定结果,我想做番冷静而客观的陈述。但不知何故,不易做到。这原因在于韩头条,还是在于你或者在于我们之间的关系,我不得而知。尽管我们是在谈论韩头条,但实际上,却由于我许久没给你写信了,写此公文,显得别扭而不自然。
分身人(短篇小说)(13)
不过,你不必紧张。我一点不想像上次见面那样,徒劳地提及往事,披露我的心迹,弄得大家不悦。我想尽力心平气静,集中精神,谈谈您想听的韩头条的事情。
见到他是在当天十一点。我俩隔着一张桌子相对而坐。突然我感到浑身一阵寒意。有时候,初次见一个人,我会被一种突如其来的预感弄得瑟缩不堪。这也许是一种职业病吧。由于我迫使自己分析对方心理、综合各种情况,下最后结论,所以不时被强迫症所困扰。
他头略朝右,表情无忧。这表情告诉我,他知道他现在在哪儿,面对谁,又将会发生什么事情。他心里宽得很。其实,在我看来,他似乎一方面在想逃避我,另一方面却在留心观察我。
坦白地说,我一时陷入了混沌之中。不管他是火烫的冰块、还是冰冷的火星,我得用光手摸它们,而且毫无思想准备。要知道面对一个杀了五个人,或者主张自己杀了五个人的人,并非是一件易事。然而,我决定就从混沌开始。因为我知道,混沌是一时的,而且它也可能会导致双方戏剧性的沟通。我决心丢开偏见,置身于混沌之中,拿他给予我的模样重塑一个叫做韩头条的人。
我们开始谈得很平静。我翻着你给我的搜查记录发问,他低声回话,像不定型的流动体,溜出我撒下的罗网,或者冲着我低吼。开头,我有意提了些例行公式上的问题。这是一种诱发手段,它有时会起到让对方说真话的作用。他可能知道这种意图。但我以为他是这样一类人:他们知道对方的企图,但由于自尊心强,而不得不上钩。
果然,他开始按捺不住了。正当我提出问题等他回答时,原先表情不在乎、回答敷衍的他,突然伸手抢走搜查记录,仰身大声念了起来。但很快地把它推到我面前,欠身说道:
“虽然人们嘴里不说,心里却盼着人生血淋淋的真实。不过,人生永远是进行时态。等血迹干了,人生依旧前行,直到最后。这您不会不知道吧。那写在纸上的,只是干了的血迹而已。与其看着它浪费时间,还不如想法流新的血。”
我意识到他的烦躁,便微笑道:
“对。比起真实,我更想知道您的痛苦。有人说过,苦痛如火,给我们以本质的体验。它使我们认识到我们是谁,我们的本质是什么?”
我就像演员登台表演,语调、手势颇具戏剧性。他略呈自信的表情,说:
“人生有些东西是可以得到回报,而有些是无从回报的。我的苦痛则属于无从回报之列。既然如此,就不必说长道短。我的苦痛仅仅是我毁灭的证据而已。而且,我已经说清楚了。每当我与人交谈,我总是在最后才找到恰当的答话。我在现场充其量只是一种辩解,而一离开就会想到非说不可的,说了才好的话语。这时,我便沮丧万分,心想还不如干脆什么也没想更好些。这就是我的苦痛。其间,我跟检查官和许多搜查官谈过不少话。结果每次都一样难受,与大醉后的感觉相差无几。”
他一说完,我就抓住他的手,轻轻摇晃着说:
“好哇。那么,现在就告个段落。不管怎么样,很快一切都要结束了,您要多保重身体。”
也许我急于收场的言行,令他吃惊。他一时愣愣地注视着我。随后,他摇摇头,低声说道:
“保重身体?您也认为我杀死我的分身人,是为了守住我的身子。身体对我已经不重要了。我是一个活着的幽灵。坦白地说,我一直为自卑感所困,为了化解对自身的厌恶,使出了浑身解数。我是一个极其虚弱、毫无意义的存在。或许这正是我产生分身人的原因所在,就像低级动物或昆虫一样,繁衍无数个体,来抵挡世界的威胁。从前,我画过不少画。起先画静物画,后来过渡到人物画,最后,落到自画像上。我画了不计其数的自画像。但是,我仍然没能摆脱对自身的蔑视,对周围的那些人,他们批评和非难我长时间困在家里只顾画画,也感到同样的蔑视。他们不知道,我正在为保持自身的品格尽一切努力。我就像蟑螂为了生存,必须不断地改变自己的生理机制以适应任何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