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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看见她信上写着不会活到多久吗?她不过要求在她死去以前和我谈一次话,我不能够拒绝她。〃吴仁民热情地说。
〃我问你,难道每个要死的人要求你谈话,你都去吗?你又不是牧师。〃高志元张开阔嘴笑了,露出一排黄牙。他把寝衣拉开,生着不多几根细毛的胸膛从破烂的汗衫下面现出来,下身穿了一条短裤,钮扣没有扣上,再下去就是一双毛腿。
〃志元,你也应该把衣服穿得整齐一点。你看你这样像什么。怪不得你讨厌女人,因为像你这样不爱干净的男人,女人绝不会喜欢,〃方亚丹忽然插嘴说,接着发出一阵大笑。
高志元连忙把寝衣拉拢来。他微微红了脸,因为方亚丹说到了他的弱点。
〃我去了,〃吴仁民自语似地说,很快地就消失在楼梯下面了。
吴仁民走在街上才发觉他没有把领带结好,便解开重新结过。他一面走一面结。忽然一部电车从后面驶过来。他急急追上去,刚刚上了车,车子就开了。可是他已经跑得面红颈胀了。
他下了车,走了几条马路,终于找到了熊智君的寓所。这是一个比较清洁的弄堂,里面只有十几幢房屋。石库门,新的建筑,三层楼,空气还新鲜。他想:〃在这里养病倒也不错。〃
他找到号头,先去敲前门,没有应声,便又转到后门去,敲了半晌,一个江北娘姨给他开了门。
听说是来看姓熊的女人,娘姨便在下面叫了一声〃熊小姐〃。从楼上传来了女性的应声,接着似乎听见门在响。
〃你上去,三层楼,〃娘姨带笑地对他说。
吴仁民在楼梯上走着,一面在心里盘算见着她应该说些什么话。他无意间抬起头,看见上面楼梯旁边有一张脸带着一堆头发俯下来。
他知道这一定是她了,他觉得脸上发热,不知道为了什么缘故。他高兴地加快脚步走上去。
他的脚还在最后一级的楼梯上,他和她面对面地站住了。
他记得很清楚,果然和那天在墓地上看见的没有两样,甚至蓝布旗袍也没有更换。下垂的黑发,细长的身材,凄哀的面貌,这些好像都刻在他的脑子里一样。两只水汪汪的眼睛,里面荡漾着许多愁思。美丽的脸上笼罩了一层云雾。一张小嘴微微地张开。
就这样站了一两分钟,两个人都不说话。吴仁民只觉得那一对柔软的、似惊似疑似哭似笑的眼光不住地在他的脸上盘旋。但是渐渐地他看出变化来了。她的脸上的云雾慢慢地在消散。
忽然她把嘴唇一动,微微一笑,这笑在他看来和哭只差了一点。接着从她的口里轻轻地吐出了〃吴先生〃三个字。
〃是我,密斯熊,〃他感动地答应着。他还想说话,可是有什么东西堵塞了他的咽喉。他只是默默地跟着她进了房间。
然而从这时候起他们中间的距离就缩短了。
女的坐在床沿上,男的坐在桌子旁边的靠背椅上。桌子收拾得很干净,上面放了几本书。吴仁民把眼睛放在书上,却对她说着普通的应酬话。他住了口,她并不接下去,不知道为了什么缘故,她背转身子低下头默默地过了半晌。等到娘姨提了水壶上来,她才装出笑容站起来招呼给他倒了茶。
〃她哭了,〃他这样想,心里有些难过。〃她为什么要哭呢?〃
他暗暗地问他自己。忽然信里的一句话闯进他的脑子里来了,好像给他一个回答似的。他看看她的脸。她正站在柜子跟前,从一个玻璃缸里抓了花生米出来摆在一个洋磁碟子里面。
她那张美丽的脸上缺少血色,然而嘴唇却是红红的。〃这不是血迹罢。〃他这样想着,心又微微地痛起来。
她把碟子放在他的面前,含笑地说:〃请随便吃一点,〃然后坐回到床沿上,看着他慢慢地吃花生米。她开始叙述过去的事情。
她最先叙说她因为不肯接受一个男子的爱情受到胁迫时吴仁民帮助她的一段故事。这件事情,吴仁民早已埋葬在很深的地方,他从来不曾记起它,但是料不到现在却被她掘发出来了。是的,他曾经帮助过她。那时她还是他的学生。她在高中部还没有毕业,她的家庭就给她订了婚,叫她辍学回去出嫁。她在这个城市里已经有了爱人,她自然不愿意回去结婚,而且她又知道家里要她去嫁给什么样的人。反抗的结果是:她脱离了家庭。但是她要继续求学就有困难了。这个消息传到吴仁民的耳里。吴仁民自动地出来帮助她,替她在一家书店里找到校对的位置,使她可以继续在学校里念书。这件事情发生不久,吴仁民就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