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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衣拿过旁案上一个棉布包裹的陶罐,打开棉套与罐盖便跪伏在地,用一把细巧的长木勺给客人喂服醒酒汤。
渭风古寓的“醒酒汤”却是大不一般,它是山果浅酿后藏于地窖的淡酒,本来就酸甜渗凉,用时再加地窖冰镇,便成了一种甘美冰凉酸甜爽口的佳酿,老客皆称其为“冰酒”。酒醉之人皆浑身燥热口干心烧,然则饮水又觉过于寡淡。些许冰酒下肚,便有一股冰凉之气直通四肢百骸,神志便顿时清醒许多。只是这冰酒酿制困难且是免费,不能见客皆上,只有大醉者才有资格享受。于是常有老客故意狂饮大醉,为的就是享受这能使人由麻木而骤然清醒的冰酒滋味儿。
“掌堂姐姐,他是有意么?”酒侍黑猢轻声问。
“胡说。这位先生初饮赵酒,过猛了……他一定有心事呢。”喂下半罐冰酒,长衣怔怔的跪在客人对面端详,声轻如喃喃自语。
“呼——!”客人猛然长长的出了一口粗气,赵酒浓烈的气味瞬间弥漫在小小隔间。
酒侍皱皱眉头,知道客人就要醒了,双手准备随着客人的动作助力将他扶起。却见长衣向他轻轻摇手,便停了下来。片刻之间,客人睁开眼睛霍然坐起,声音沙哑道:“你?你?我没醉。起开!”说话间一瞄长衣身旁的陶灌,哈哈大笑:“好啊!渭风古寓有此等好酒,竟不写明点卖,是何道理?”几乎同时,敏捷的伸手一抓便端过陶罐,扬起脖子咕咚咚一气饮干,罐子一掷便哈哈大笑:“好啊好啊,苏秦也能牛饮了!端的赵酒如此提神!张兄,知道么?啊哈哈哈哈哈……”身子一挺,酒侍一扶,竟然洒脱的站了起来!
长衣也连忙站起来笑道:“先生且请安坐,饮些许淡茶,听小女唱支歌儿可好?”
“唱歌儿?啊哈哈哈哈,你唱?何如我唱?”
“那是最好了。我为先生吹埙。《雅》曲么?”
“《雅》曲?不好。《风》曲,《秦风》!好,便是《秦风》!”
长衣一怔,亮闪闪的眼睛看着手足虚浮而又极度亢奋的客人。
士子咏唱,一般都是《大雅》《小雅》的曲调,纵然唱风曲,至少也是《国风》。前两种是王室歌曲,庄重优雅。后一种是王畿国人的流行歌曲,也是清远婉转。还有《颂》曲,因了那是歌颂天子盛德的庙堂歌曲,已经很少有人唱了。自孔丘将传世的歌词分类删定,编为《诗》三百篇,歌儿的旋律曲调便也随着歌词大体确定了下来。各种《风》,原是各诸侯国流行的庶民曲调,一般的官吏名士顾忌身份,在公开场合是不屑于吟唱的。如同说话一样,自西周将王畿语言规定为“雅语”官话,其他诸侯国的语言便成为不登大雅之堂的庶民俗语(方言)。后来的荀子曾经说,“楚人安于楚,越人安于越,君子安于雅。”楚国庶民说楚国话,越国庶民说越国话,但是天下有身份的君子都应当说雅语官话。一个唱歌,一个说话,虽不是根本大事,却也直接显示着一个人的身份地位,以及士子本身的学问水准。眼前这个客人无论怎么看,也是确定无疑的名士,仅仅那辆令大商车痴们垂涎的青铜轺车,就表示他绝非等闲士人!可是,他竟然开口要唱《秦风》,这不能不让这位颇有阅历的女领班惊讶。秦人的曲调粗朴激越苍凉凄苦,简直就是发自肺腑的一种嘶喊!若非常年在旷野山峦草原湖泊的马背上颠簸,那种高亢激越的曲调根本不可能吼得出来。
这个英挺斯文的士子,他能唱出这种撕心裂肺的《秦风》?
片刻愣怔,长衣已经从贴身裙袋中摸出一个碧绿的玉埙来,凑近秀美的嘴唇,一声裂帛破竹的高亢音律便破空而出!长长的回荡在整个店堂。客人开怀大笑,陡然间纵声高歌,酒后嘶哑的嗓音倒是平添了几分苍凉苦楚——
天地悠悠 我独远游
家国安在 落叶作秋
渭水东去 西有源头
彼当争雄 长戈优柔
何堪书剑 将相王侯……
一个激越高亢的尾音,歌者戛然而止,偌大厅堂竟静悄悄的无人做声。
一阵大笑,“哗啷!”一声,客人丢下一袋金饼,竟摇摇晃晃的大步出门去了。
“先生,用不了如此多也!”长衣惊讶的拾起钱袋,那人却已经踉踉跄跄的走远了。
“快追上!送他回住所!”长衣吩咐酒侍一声,两人急忙追了出来。及到得车马场,却见那辆青铜轺车已经辚辚去了。长衣连忙询问车场的当值车侍,粗壮勇武的车侍回答:“车侍鲸三驾车送客人回去了,先生住长阳街栎阳客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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