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部分(第3/4 页)
生活凝固了,是囫囵吞枣地活过来的。现在,倘若按历史学给于而龙的现代史分分期的话,那就是挨斗期,悬挂期,东山再起期,重新垮台期。那么老林嫂上访是他在优待室学《英语初级》的时期,还是在干校水洼里拉大网的时期,就难以确定了。
“可我从来没听若萍和莲莲提过呀!按说你来家,用不着瞒我吗!”
老林嫂平静地说:“我不想去你们家!”
于而龙跳了起来:“为什么?……”
她笑了,依旧是那种平淡的笑:“我过不来你们那种日子,我是个乡下人——”
“你就捶我的心吧!……”他恨不能向她喊出来。
但老林嫂却怪罪自己:“说那些干吗?也不光你们一家讲究,都那样的嘛,总得随大流了——”是的,她原谅了。可是,于而龙却没法原谅自己,他像站在一面镜子面前,好像头一回看到自己又脏又黑又丑。
“那你到底住在哪儿?”
“住在接待站的大院子里呗!”
“啊?在露天地里?”
“那有什么?”老林嫂似乎觉得他的诧异惊讶是完全多余的,上访告状的不都那样等待着吗?
于而龙连忙问:“那是什么节气?”
水生告诉他:“妈是秋后队里分了粮才离家的,先上的省,后进的京。”
“那该是十一月份了吧?”于而龙问老林嫂:“天很冷了吧?”
“还算熬得过去,人家办公室刚安火炉……”
于而龙哑口无言,还有什么细节需要问的呢!足够了,完全足够了。
虽说北方的初冬,刚刚南下的冷空气,还不是那样凛冽,但是对露宿在那样宽阔大院的老林嫂来说,铺天盖地,等待黎明,实在使他无法往下想去。眼前立刻浮现出一副凄寒的画面:漆黑的夜,半明的灯,老林嫂披着一身寒霜,在嘶嘶的寒风里枯坐……
她为了什么?只是为了说一句公道话,在有人像躲避瘟疫似的离开他,在有人恨不能把他斩尽杀绝,在有人朝他吐唾沫以示自己清白,在有人落井下石,踩着他的肩膀往上爬的时候,老林嫂那颗全不顾自己,而为别人跳动的心脏,该是何等可贵啊!
老姐姐啊!在石湖上,她也许是我惟一活着的亲人了!……
于而龙在默默地望着她,忍住泪水,努力不使它流出来。
这时候,她那坚定有力的声音:“我,要,枪!”似乎从井底下,从地之深处传了出来,她要回来的不仅仅是几支枪,而是整个石湖的革命事业,但是她付出的代价也太沉重,太巨大了,是小石头、铁柱、老林哥他们三个人的热血,和她自己默默无闻、全然无私的一生。
于莲给她画的那幅油画,她也许是无意,但画出了于而龙的心声,在老林嫂手里拎着的,不是两桶清水,而是一副艰辛的生活重担。就像大地驮负着整个人类,母亲怀抱着子女那样,永远把那颗滚烫的心紧紧贴在别人身上。
老林嫂终于游近了舢板,抬起那副坚毅的脸,她已经决定了:“二龙,把枪给我,孩子是娘心上的肉,能不疼么?高门楼不能轻饶咱,大伙的命更要紧。”
“松开!”于二龙劝她。
“我不会撒手的。”
枪声越来越近,陈庄区公所派来的保安队,采取了一个包围的姿态,扑向柳墩。为了应急,六支步枪又回到站起来的渔民手上。
那是他们揭开十年战争的序幕,第一次接火,第一次胜利,或许于二龙比别人幸运些,首战对手,竟是一群脓包。那些鱼肉乡民的保安队实在不堪一击,在老兵赵亮的指挥下,三下两下轻松愉快地结束战斗。
打胜仗总是一桩令人高兴的事,再说谁的皮也不曾擦破一块。
柳墩上空的晴天,变得那样喜悦,好像每人多喝了二两绿豆烧似的,眉宇展开了,愁云消失了,于二龙也沉浸在欢乐的气氛里。要不是赵亮提醒,险几误了大事,此刻手里有了刚缴获的枪支,便敛了六杆旧枪,爽朗痛快地说:“好,我这就接小石头去!”
“慢着,弄条大点的船,把这些抓住的俘虏顺便给王经宇捎去,他现在没兵没卒,你多带几个人去三王庄找他,让他看看,谁缴了谁的械!”
去三王庄的一路上,满船装着欢笑,除了灰溜溜的押着的俘虏,游击队员们敞开了嗓子唱赵亮教的红军歌曲,把野鸭子、水鸟吓得钻到水底下去。一直惦念着小石头的老林嫂,也是三天来,头一回被年轻人的笑声感染了,露出了一丝笑容。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