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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几个跑买卖的走这条路。都各走各的,很少遇面。胡三时常輾着自己上次留下的辙印远去,又踏着这次的蹄印回来。
要是我不去走这条路就荒掉了。
在村里时胡三常会想起这条路。梦见路上长满荒草。他再走不过去。那些远处的村庄都在,村里的人都在。可是,再没有路通向那里。他会着急,夜里睡不着,一次次把车赶出村子。
一旦走在路上他又会想些别的。路远着呢。把天下事都想完,回过神,车还在半道。天不黑他不会到达的。
天渐渐地黑了。前面还不见野户地的影子,胡三觉得有些不对劲。按走的路程和四周地形,野户地应该在这片梁上。往常走到这时他已能看见梁上的树和房子,听见馿鸣狗吠。可是现在,梁上光秃秃的,野户地不见了。路还在。两道深深的车辙印依旧无止境地伸向远处。只要路在,野户地就一定在前面。胡三抛了一声响鞭,装满苞谷的马车又得得地向前跑起来。
多少年后,胡三从虚土庄的另一面回来,衣衫褴褛,挥着一根没有鞭绳的光鞭杆,驾驾地叫喊着进了村子。人们这才想起胡三这个人,依稀记得好多年前他装一车苞谷,从村南边出去,怎么从村北边回来了,都觉得奇怪。想凑过去说说话,却已经来不及。他的马车一刻不停地穿过村庄。
胡三经过的那片土梁,正是野户地。以前路从村子中穿过去,路边两排大榆树,高低不一的土房子沿路摆开。那些房子,随便地扔在路边,一家和一家也不对齐。有的面朝南,有的背对着路,后墙上开一个小得塞不进人头的小窗户。村里的人也南腔北调,像是胡乱地住在一起。以前路边也许只一两户人家。后来一些走远路的人,在这过一夜不想动了,盖房子,开地,生儿育女。村子就这样成形了。胡三在这个村里留宿过几夜,也在白天逗留过。他对野户地没有多少好感。这些天南海北的人,凑在一起,每户一种口音风俗。每人一种处事方法和态度。很难缠。一户人家都像一个村子。他们不会团结在一起干一件大事。张三想。这个村庄迟早会散掉。像一棵树上的叶子飘散在荒野。
胡三没有想到,这个村庄恰恰因为他做的一件事团结在一起。就在他来送苞谷的这一天,野户地人全体出动,把所有房子推倒,树砍掉,留有他们生活痕迹的地方全部用土埋掉,上面插上野草。为了防止出声,鸡嘴用线绑住,狗嘴用一块骨头堵住,驴马羊的嘴全用青草塞住。全村人深藏地下,屏声静气,听一辆马车从头顶隆隆地驶过去。越走越远。直到他们认为胡三和他的马车再回不来,才一个个从土里钻出来。
他们把胡三的目的地拆除了。
这个人和他的车,将没有目的地走下去。
正如野户地人预料的那样,胡三总以为野户地在前面,不住地催马前行,野户地却一直没有出现。天黑以后,胡三对时间就没有感觉了,他只觉得马在走,车在动,路在延伸。星光下路两边是一样的荒野。长着一样的草和树木。一模一样的沟和梁。
然后时间仿佛加快了,一会儿功夫,天黑了又黑了。天黑之后还是天黑。荒野过去还是荒野。要去的地方不见了。胡三想把马车停住,掉头回去,却已经不可能。他的马车行到一个没有边际的大下坡上。
我听来的三个故事(7)
那以后,在许多人的记忆中,这个人一次次地经过虚土庄,有时在白天,远远看见他的马车扬起一路沙尘向村子驶近。有时在半夜,听见他吆喝马的声音,和马蹄车轮声响亮地穿过村子。他的车马仿佛无法停住。仿佛他永远在一个没有目的地的大下坡上奔跑。人们看他来了,在路上挖坑堆土都档不住他。大声喊他的名字,他的家人孩子在路旁招手也不能使他留住。他一阵风一样经过虚土庄子,像他经过任何一片荒野时一样,目不斜视,双眼直视前方,根本看不见村里人,听不见人们的声音。
又过了多少年,是个春天。这个人从村西边回来,手里举着根鞭杆,声音嘶哑地吆喝着。却看不见他的车和马。这一次,他再没有往前走,仿佛那辆看不见的马车在村子里陷住了,他没日没夜地喊叫,使劲抽打着空气中看不见的一匹马。人们睡着,又被叫醒。谁都不知道他的车陷在什么地方,谁也没办法帮他。
刘二爷说,这个人走遍了整个世界,他的马和车被一片大地陷住了。那匹马头已经伸到天外,四蹄在云之间腾飞。可是,他的车还在这片土地上。
我们不要以为,他的车被远方的一片小泥潭陷住,他回来找我们帮忙。
我们帮不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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