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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石“变法”以来,她不是一个保守的女人,却有着一个太皇太后关注江山社稷的忧患之心。她欣赏王安石大刀阔斧、雷厉风行、刚毅果敢的气概,却对王安石的孤傲执拗、大事“征诛”、偏狭少容疑虑于心。她希冀王安石能把自己的孙子塑造成为一个锐意进取、敢作敢为、善谋勇断、权逾秦皇、威逾汉武的一代帝王,却担心宰执窃权、朋党暗生、尾大不掉、皇权旁落。她心中的忧郁太多太重了,又得不到痛快的排遣,积淤、凝结,她日益走向衰老。在这“十月不雨”、“上天示警”、“流民涌入京都”的强烈刺激下,一阵阵急火攻心,她终于病倒了。
卧病的三天中,她思索着六年来朝廷纷争不休的缘故,思索着天灾人祸交织的艰难局面,思索着未来把握不定的前景,思索着近臣们不断带入后宫的不安讯息,思索着“变法”者内部已显端倪的倾轧,思索着“群臣唯介甫之言为是”的怪诞,思索着孙子年纪日长、权威日微的异状。“朝政堪忧”,“现状堪忧”,“未来堪忧”的结语在她的心里彻夜地轰鸣。疏忽不得,大意不得,等待不得啊!她开始思索着开口的办法和时机。
这个时机终于在这个晚上来临了。这里不是延和殿、福宁殿,可以不受朝制的约束。这里没有中枢重臣、二府、三司、谏院、御史台官吏,说话不必虑其深浅。此刻所言,乃病榻寄语,而且有皇太后、皇后、贤惠公主、岐王颢、嘉王(君页)在场,骨肉之情,亲而无疏,更易为赵顼听取。“”即使赵顼不听不从,当着皇室主要成员之面,她也算尽到了心,也就无愧于赵氏的列祖列宗了。
歇息片刻,气喘稍见平息,强打精神的太皇太后便自嘲自解地开始说话:“是老了,不中用了。这场病闹了三四天,自个儿也感到精神不济了。可有一首诗总在我的头脑里回旋,真是一首叫人难以忘却的好诗啊……”
赵顼为宽慰老祖母,应景地请求:“恳乞老祖宗吟诗赐教,孙儿谢恩了。”
皇太后、贤惠公主、岐王颢、嘉王君页也同声附和。太皇太后笑着说:“三年前官家射弓,那夜皇后在这庆寿宫里歌唱王昌龄的《从军行》祝贺,声情并茂,绕于彩梁,我心里高兴啊。可惜,现时病恙缠身,不能再为皇后抚弦伴奏了。”说罢,沉吟片刻,吟出一首诗来:今年粳稻熟苦迟,庶见霜风来几时。
风霜来时雨如泻,把头出菌镰生衣。
眼枯泪尽雨不尽,忍见黄穗卧青泥;茅苫一月陇上宿,天晴获稻随车归。
汗流肩赪载入市,价贱乞与如糠粞。
卖牛纳税拆屋炊,虑浅不及明年饥。
官今要钱不要米,西北万里招羌儿。
龚黄满朝人更苦,不如却作河伯妇。
太皇太后吟罢,寝室内默无声息。
这是驸马王诜镂版印刷的《钱塘集》中的一首诗,皇太后读过,皇帝赵顼读过,岐王颢、嘉王(君页)读过,贤惠公主读过多遍,而且已熟记于心。此时此地太皇太后突然带病吟出,其意何为啊?
一种炽灼的焦虑随着诗吟飞落在贤惠公主的心头,她突然意识到,在天灾人祸导致的这场风暴中,驸马王诜重干友情的善举,却把苏轼送进了风暴的旋涡,也把自身与苏轼捆绑在一起了。子瞻有难,驸马难逃;驸马有灾,子瞻将罪上加罪。慈爱的老祖母啊,你为什么偏偏要吟出苏子瞻这首诗作呢?
赵顼蓦然惊觉:老祖母啊,你此刻吟着苏轼的这首哀民之作,是要借机召唤苏子瞻返回京都呢,还是要借用苏子瞻这块棱角锋利的砖头打向什么人呢?城府深沉的老祖宗啊……
皇太后则领悟了今夜将要发生的一切。皇太后今年四十二岁,有超人的才智,也有超人的敏感,因为她是太皇太后的外甥女,从小就生活在宫中。嫁给颖王赵曙之后,在赵曙走上皇位曲折坎坷的道路上,她伴着丈夫经受了焦心煎肺、惊魂落魄地折磨。在居于皇后之位的短短四年中,由于英宗皇帝病魔缠身,她更是日日夜夜地提心吊胆。儿子赵顼继了皇位,她当了皇太后,希图能以传统的“母以子贵”的优势,辅佐儿子巩固已得的江山,可王安石的“变法”和“变法”带来的狂风暴雨、青雷紫电,使她处于更为惊恐的不安之中。她对宫廷里的纷争看得太深太透了,她知道,年轻皇帝的任何一次闪失,都会失落权柄,遗恨千秋。她早就厌恶了“变法”,早就厌恶了刚愎自用、自视不凡的王安石,只是由于头上还有一位思重如山的姨妈——德高望重、城府深沉的太皇太后时刻关注着朝廷中的一切,她才隐忍不发地沉默着。现时,朝政混乱如此,宰执能避其咎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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