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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老了。由此我想起小时候听爷爷常念叨的一首“人老先从哪里老”的歌谣,其中有一句是:人老先从头上老,白发多黑发少。这一句正对上了李戍孟。在清水塘时李戍孟便生出了白发,不多,星星点点掺杂在黑发中间,几年工夫,白发与黑发的关系倒置,是星星点点的黑发掺杂在棉絮般的白发中。其实李戍孟才四十岁出头。
据说人的早衰与多种因素有关,如遗传、营养不良、体力透支、骤然打击、精神悲观等。李戍孟属哪种因素所致?难以论断。如果硬要从其中选出一样,我想归于精神是不会错的。因为从生活境况上讲,大家都是一样的,一样的伙食,一样的劳动强度,别的待遇也都差不多。不同处惟在各自的精神世界里。李戍孟的精神一直是压抑的,这一点毫无疑问。他很投入地写作,恐怕也是一种自我排解方式。我和他在我乐岭监舍里的头一次交谈是背对背的,各人拿一张报纸佯看,轻声地说话。话音被报纸反射到对方耳畔,如果各自将报纸弄成一个弧形,就会合拢成一个小小的话语封闭区。这种不知被哪个犯人发明出来的伎俩被我们犯人广泛地使用,并称之为“我乐岭交谈”。那天我与李戍孟的我乐岭交谈大致如下:
李老师久违了。
五年了吧?
清水塘之后又转了几次场?
三次。团河、广河、我乐岭。
还好吧?
老了,成了白毛男。
我也成了三十多岁的小老头。
你还有几年呢?
不到十个月。
望见地头啦。
你呢?
还有三年半。
也快了。
出去到哪儿?
不知道。
你呢?
不去想。
为什么?
不愿想。
别太消极了,怎么说苦难也是暂时的。
对我无所谓。
不能这么想。
真的无所谓。
李老师你的小说写完了吗?
快完了,剩了个尾巴。
尾巴有多长?
和我剩下的生命一样长。
李老师真逗(后来的事实证明可不是“逗”)。
你想看我的小说吗?
我?可以吗?
想看吗?
想看的。
我给你。
……
高云纯——
K大校友,《有头脑的人,不要这么想》的作者,自称是共产党的不同政见者,对打成右派不鸣冤叫屈,就是这么一个让人感到不可思议的人,我们在我乐岭不期而遇了。
高云纯高高瘦瘦的,显得有些佝偻,长条脸上架着一副眼镜,常面带笑容。笑的时候眼眯成很细的一道缝,一副天真相。腰上常年扎一条草绳,别一条擦汗的毛巾,拼命地抽烟。他的全部业余时间是到处搜罗卷烟纸,据说窘迫时曾到厕所捡过擦腚纸,当然此说有遭践他之嫌。他卷烟的技术一流,随便撕下一块纸,再从烟荷包里抓出一撮烟末,三卷两卷一根标准的锥形烟卷就夹在指缝里。他是我见过的最厉害的烟鬼,不仅自己抽还蛊惑别人抽,他的说法是烟是好东西,对犯人而言更是好东西。饿了的时候顶一碗饭,冷的时候顶一件衣裳,病了的时候能顶一服药。这人的模样也有些怪,上下不协调。把他从下往上看,不折不扣一个潦倒庄户人模样,可脖子往上,就是另一番“景观”。那颗晃来晃去的头颅以及眼镜后面闪闪发亮的眼神,断不会让你觉得这是颗庄稼人的脑瓜。他的这种身首迥异的情状会使人想到埃及的狮身人面像。细想想这种“狮身人面”现象差不多是我们这些右派犯人的普遍形态,只不过高云纯比别人更分明些罢了。管教人员不断训斥我们说改造得不完全、不彻底,大概就是指这个头颅还没一起变过来吧。
那天头一眼看见扎草绳挂毛巾狮身人面的高云纯,我第一感觉就是此人不一般。还没等生出第二感觉他就从老远向我伸出手,抓住我的手使劲地握着,摇着。说听说你是K大的,我只主动跟K大的人握手。
那天我们没有机会说更多的话,但他还是拣最要紧的一桩告诫我:记住呀老周,站在傻朱面前千万别忘了摘眼镜。
也是后来才知道,这是他的经验之谈。有一回傻朱打了他个冷不防,将眼镜打碎了,差一点儿刺瞎了他的眼,所以他让我这个也戴眼镜的人防备着傻朱的这一击。
张撰——
张撰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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