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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处,无人打扰,〃克朗肖开腔说道。〃这家饭馆生意不那么景气,来吃饭的只是些妓女和一些失业的侍者。店家也准备关门了,所以这儿的饭菜糟糕透了。不过,他们破产却对找有利。〃
克朗肖面前摆着一杯艾酒。他们俩已将近三年没碰面了,克朗肖容貌大变,菲利普见了不由得大吃一惊。克朗肖原先身子胖胖的,而眼下却显得干瘪,肤色焦黄;颈皮松弛,皱纹叠出;衣服飘挂在身上,像是给别人买的衣服似的,衣领要大上三四个尺码。所有这些,使他的外貌更显得邋遢。他双手不住地颤抖着。这时,菲利普想起了他的信笺上爬满了歪歪扭扭、杂乱无章的字母。很明显,克朗肖病得还不轻哩。
〃这几天我吃得很少,〃克朗肖又说。〃我早晨病得很厉害。中饭也只是喝些汤,然后就吃一点儿奶酪。〃
菲利普的目光下意识地落到了那杯艾酒上,却被克朗肖瞧见了,他对菲利普投以嘲弄的一瞥,借此阻止菲利普作常识上的劝告。
〃你已经诊断了我的病症,你认为我喝艾酒是个极大的错误。〃
〃你显然得的是肝硬化,〃菲利普说。
〃显然是的。〃
克朗肖盯视着菲利普,要是在过去,那目光足以使得菲利普难以忍受。那目光仿佛指出,他脑子里所考虑的问题虽令人苦恼,却是显而易见的;既然你对这显而易见的问题不持异议,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呢?于是,菲利普换了话题。
〃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巴黎去?〃
〃我不打算回巴黎了,我快要死了。〃
他竟以一种极其自然的口气谈论自己的死亡,菲利普听后不觉为之愕然。一霎间,千言万语涌上了菲利普的心头,但这些话似乎都是毫无意义的空话。菲利普肚里雪亮,克朗肖确是个垂死的人了。
〃那么你打算在伦敦定居罗?〃菲利普笨拙地问了一声。
〃伦敦对我有什么意义呢?我就好比是条离了水的鱼。我穿过挤满人群的街道时,人们把我推过来挤过去的,仿佛走在一座死城里一样。我只觉得我不能死在巴黎。我想死在我自己的人民中间。我自己也不知道最终是一种什么样的神秘的本能把我拉回来的。〃
菲利普认识那位和克朗肖同居的女人以及他们的两个拖着又脏又湿的裙子的女儿,但是克朗肖在他面前从来不提起她们,他也不愿谈论她们的事儿。菲利普暗自纳闷,不知她们景况如何。
〃我不懂你为何要讲到死呢?〃菲利普说。
〃三两年以前的一个冬天,我患过肺炎,当时人们都说我竟能活了下来,真是个奇迹。看来我危如累卵,稍微有点什么就会死的,再生一场病就会要了我的命。〃。
〃哦,瞎说!你的身体还不至于坏到这种程度。只要当心就行了。你为什么不把酒戒了呢?〃
〃因为我不想戒。一个人要是准备承担一切后果,那他干什么都没有。顾忌。唔,我就准备承担一切后果。你倒会说叫我戒酒,可我现在就只有这么个嗜好了。想想看,要是戒了酒,那生活对我来说还有什么意义呢?我从艾酒里求得的幸福,你能理解吗?我就是想喝酒,而且每次喝酒,我都喝得一滴不剩,过后,只觉得我那颗心沉浸在莫可名状的幸福之中。酒。这玩意儿使你讨厌,因为你是个清教徒,你心里对肉体的快乐很反感。河肉体的快乐最强烈,且最细腻。我是个具有活泼的七情六欲的男人,而且我一向是全身心地沉湎于此。现在我得为之付出代价,而且我也准备付这笔代价。〃
有好一会儿,菲利普两眼直直地盯视着克朗肖。
〃你就不害怕吗?〃
克朗肖沉思了半晌,没有作答。他似乎是在考虑他的回答。
〃有时候,当我一人独坐的时候,我也害怕过,〃他说话时眼睛瞅着菲利普。〃你以为那是在谴责吗?你错了。我并不为我的害怕心理所吓倒。那是愚蠢的。基督教说,你活着就应该念念不忘死。死是微不足道的。付死亡的恐惧决不应该影响一个聪明人的一举一动。我知道我临死时会挣扎着想呼吸空气,我也知道到那时我会惊恐万状,我还知道我将无力抑制住自己不对人生把我逼人这样的绝境而悔恨不已,但是我不承认我会悔恨人生。眼下,虽说我身体虚弱,上了年纪,身患沉疴,一贫如洗,而且已行将就木,但我的命运依然掌握在我的手心。因此,我没什么好遗憾的。〃
〃你还记得你送给我的那条波斯地毯吗?〃菲利普问道。
克朗肖同以往一样,脸上渐渐泛起一丝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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