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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中国美学一个重要的投向。但这只是整个“道”运作的一个层面而已。因为“冥合万有”的鹏飞,不应是欲征服太阳的伊克吕(Icarus)终于蜡翼熔折而堕死海中那种以人为主的傲慢,也不应像商周以来为宰制、偏限、歪曲人性那样的诉诸以天。在庄子这个寓言的舞台上,相继有别的“角色”出现,相对于大鹏,蜩鸠只决起至榆枋(庄9),大椿以八千岁为秋,朝菌却不知晦朔(庄11)……。这种几近颠覆前情的调弄、调侃、调制,要人注意到:契道固应发自无穷的“万有”,契道亦可在任何地方任何事物上发生。用郭象的话说:“大小虽殊,而放于自得之场,则物任其性……逍遥一也,岂容胜负于其间哉”(庄1)。能同时在常语所定的“高”和“下”见“道”、契“道”,亦即是不受任何固定的价值观的意义范畴左右的腾跃,才是不必依赖任何助力的(“无待”的)驰行,才可以打开一个物物自得物物无碍神驰万象的胸怀。
重涉禅悟在宋代思域中的灵动神思(8)
庄子比老子更进一层的是:他给读者一种“身临感”。但这些事件形象化的演出,在大多的时候,像《逍遥游》的开始,读者接受“身临”的经验时,往往无法停定在一种意义上,譬如对于前述的“冥合万有”的鹏飞,庄子似乎是在“肯定”和“不完全肯定”之间游离,让读者有更多的空隙去从不同的角度思索。
禅宗恐怕是唯一的视觉性强,诗意浓、意象模棱多义的宗教哲学,譬如:
问:如何是佛法大意?
云门文偃:春来草自青。
答了没有?好像没有,说没有,是一般期待的答案(如:佛法大意是如何如何)没有。但,答了没有?答了,因为“春来草自青”不就是自然之律吗?不就是自然之道吗?同理,王维的禅机,“君问穷通理,渔歌入浦深。”
僧问:语默涉离微,如何通不犯?
风穴延沼曰:长忆江南三月里,鹧鸪啼处百花香。
答了没有?没有。但见活泼泼春天的生机:鹧鸪啼,百花香,也是一闪见春,觉春。回到活泼泼的生命世界本身。公案里满溢着诗,和西方哲学完全抽象以人智为主导的抽丝剥茧,简直完全两个不同的世界,这完全与庄子一路。
问:有无俱无去处如何?
师:三月懒游花下路,一家愁闭雨中门。
……
问:洪钟未击是如何?
师:充塞大千无不韵,妙含幽致岂能分。
问:击后如何?
师:石壁山河无隙碍,翳消开后好沾闻。
完全是“以感代思”的经验和体现,仿佛万物万象自雄浑的宇宙中颤舞过来。我们也注意到,这里的诗境,也是与王士祯解读严羽的禅悟说时举的诗例(王孟传统)相应和。
宋道学家/理学家的“辟佛”行为,往往把“佛”“禅”混为一谈,“禅”承接了道家要重现的自由无碍、物我物物互参互补互认互显的圆融生命世界,本质上,与一般佛教不同,在公案里,道、佛二字,往往可以互换,答案都回到活泼泼的生命世界。
在这里,我们有必要说明中国佛教,尤其是禅宗,和印度佛教的基本差异。印度佛教视外在世界妄幻不实,也就是空(sunyata),中国人,不管是道家儒家,都肯定外在世界为实有。在汤用彤的研究中,指出魏晋时期佛教徒面临的困难,由支愍度到支遁,都曾根据郭象注庄子时的重点“上知造物无物,下知有物自造”和万物“块然自生……自然而然”,将“空”解释为“物”(色)。这与心无宗的说法一样:“心无者,无心于万物,万物未尝无……不空万物,万物之境不空。”而中国佛教转折点的关键人物僧肇(384—414)的《不真空论》,释“空”的用语完全用道家的“有无”。“无”不是“空”,在道家的理论里是很清楚的(见前述);但由于用了“有无”的辩证,僧肇的论说使“空”字既可以是“空”,但更可以是“无”,不沾语限,物未为名辨,人未为义囚,物物物我自由兴现。这是为什么禅宗一面言“空”一面可以投入万物自然兴现运作的依据。这个变化,当然不是僧肇一个人引发的,事实上,魏晋时讲佛法的格义,几乎全是道家用语。譬如道安(312—385)、支遁都是。以老庄格佛义的语言活动事实上做了双重的颠覆,“无”在后来的禅宗里,有时确是“空”,但大多时候是“无”而指向未被名辨的“万物自然”。这是为什么问如何是佛,可以答:“春来草自青”或“长忆江南三月里,鹧鸪啼处百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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