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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笑后面深埋的悲哀。我说不清我究竟是成功了还是失败了。也许生活本身就无所谓成功,也无所谓失败,我又何必为此而苦苦追求呢?!但我有一份珍贵的回忆,即使是过去的痛苦,当那一页成为历史时,覆盖了创伤的心才意识到真正可贵的是我有幸经历了一段可歌可泣的人生,使我有今天的成熟,可以面对历史沉思。
七年前,我写过一篇文章《谁说草木不通情》,里面写了这院中的柿子树和梨树。尤其是写了那棵被冠华拯救下来的梨树。我对这两棵树倾注了许多深情!后来柿子树北边垂在我们卧室窗外的那大枝干莫名其妙地枯死了,断裂了。这枝干自从挂果以后,不管大年小年,它总是结出一对硕大的并蒂柿,从青绿到橙红,就挂在窗前。冠华视之为珍宝,谁都不许碰,一直到熟透时,他才亲手摘下,还要在床头挂几天。一直到我说再不吃就要掉下,软柿子会摔烂在床上的,他才同意一人一个吃掉。我不爱吃柿子,但这对并蒂柿却是每年都要吃的。然而这枝干突然随着钟爱它的主人去了,我少了一份触景生情的痛苦却多了一份凄凉和惆怅。再后来的一个春天,那棵被冠华拯救但在他离去之后死去一半的梨树也默默无语地死去了。我刚发现它死去时异常激动,为什么造物主要夺去我这点点滴滴的回忆!时间长了,我又忽然悟出这恐怕是冥冥之中的冠华神灵犹在,它有意迁走了那结出并蒂柿的枝干和这半棵梨树。他不忍看到我受回忆的折磨,他要我摆脱阴霾,坚强起来。
可现在,在他离去十年之际,我又记起了这两棵榕树,那不也是冠华拯救的吗?1974年,冠华迁入我家这院子的时候,当时的外交部保卫部和总务司为了部长的安全建议改造大门,把原来的漂亮大红门封死,从前院临街房屋打开一个新的铁门,还要砍去前院的两棵榕树,以便部长的汽车可以从大铁门直接开进院子而不必在大门外下车。我自然是不赞成的。如果大门改变,这房子的结构就破坏了,而父亲当年是力主保存这院子的一切风格的。但冠华当时官大,要由他作最后决定,而我料想他不会同意。果然,他态度十分坚决。他说:“毁掉这四合院的结构简直是犯罪!”他说:“不要把自己搞得这么紧张,哪里有那么多敌人!谁会来杀我?共产党的官为什么怕见到群众?!”他说:“这么两棵漂亮的树怎么可以砍去?!”总务司、保卫部只好让步,此后,除了有时从车库上车、下车,一般地他早早晚晚都在门前下车,与街坊邻居打打招呼。那时胡同里年龄稍长的男人称他“乔老爷”,年龄稍长的大妈大娘们一般都不直接和冠华对话,她们称我“妞她妈”,叫冠华“你们老头儿”。直至今日,胡同里一些老人们仍会拉住我的手絮絮地念叨当年“乔老爷”进出胡同的情景。
序 花魂 树魂(2)
我从回忆中醒来,不觉深深地叹息。这一切难道是真的?悠悠岁月已流逝了二十个年头。望着镜中的自我,不论人们如何称羡我“永葆青春”,我知道那是我的精神在支撑,而无情的岁月毕竟留下了比比可见的白发和缕缕的皱纹。我又想起当年冠华的花白头发几乎也是这样,而我那时却是满头青丝。有朋友建议冠华把头发染黑,他大笑,说他不干这蠢事。冠华说周南形容他的头发颜色是“Romantic Grey”(浪漫的灰色),他特别欣赏。又有一次,我发现了一根白发,大惊小怪地对冠华说:“不得了,我有白头发了。”他却“幸灾乐祸”地说:“好极了,最好多一点,你也变成 Romantic Grey。我们的颜色一样了,我更高兴。”如今,我真的变成 Romantic Grey了,可冠华又在哪里?打开我珍藏的檀香木盒子,取出冠华溘逝后我托吴蔚然院长替我剪下的他两鬓的两缕灰白头发,这是我唯一保存的冠华身体的一部分。我默默地对他说:“快了,我也快是你喜爱的颜色了。”
前些天,冠华的老友宫达非同志劝我要活得洒脱一些。他说冠华逝世已十年了,我不能总是折磨自己,对他难以忘情。我说这些年以来我好多了。不过感情这种东西是无法用理智去控制的。我也希望更洒脱一些,忘却是不可能的,但我愿把对冠华的记忆埋得更深一些。我说今年是他逝世十周年,我想写一篇长文章,把他和我的故事告诉人们。然后我希望此后的十年我能活得更轻松一些。
于是,就有了纪念冠华逝世十周年的下面这篇文章。
天上人间——诀别(1)
最后的中秋夜
1983年9月22日北京医院乔冠华病历的最后一页如实地记载了他生命的最后一刻: